首页 -> 2000年第2期
黄金城
作者：陈祖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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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老子》第13章第十五章 默片时代 哦,这就是周春生的爱人桂霞。我向她伸出手来,她并不和我握手,只是好像说了声什么。我那伸出的手尴尬地垂了下来。
她看人的时候,眼睛是笔直的,绝不旁顾的,自然就没有看到我那一厢情愿的手。她让我在她家沙发上坐下---我也记不得是用语言还是用形体语言,因为她的声音和她的动作都简化到几乎无。我刚坐下,她返身进里边端一盘菜出来。我不明白她端的是什么,当然,她端的是一盘豆腐和一盘看不清是什么的炒菜。我是说,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第一次来她家,第一次和她见面,她还几乎什么话都没说,就端出两盘菜放在沙发前的长茶几上。然后她又返身回去,又端出两盘。如此来回。当时我想不起来去帮她端,我像看默片似的看她来回。默片有时需要在银幕上打出文字来帮助说明发生了什么故事,此时我光看默片不见文字说明,就反应不过来这个故事的开头是怎么回事。
她又端出一大盆白面馍馍,灵宝有句话叫"无馍不成饭"。这馍每一个快半斤重,她拿了一个一下向我塞过来,好像一个雪白的飞碟一下袭来。"吃吧",她说。默片终于打出了文字说明。
眼前几个菜,长得太像---切成比片大比块小的肉,分别炒芹菜、炒扁豆还炒什么菜,给我一种同父异母或是同母异父的感觉。她说她不会说话,我觉得不会说话的人会告诉我最真实的话。我得说点什么,否则我们这顿饭又要进入默片时代了。
我问周春生喜欢吃点什么,她说他就喜欢回家吃。我不由看着那同父异母和同母异父。早上吃什么?吃馍喝粥。中午呢?汤面。有菜吗?放点白菜、菠菜。晚上呢?吃馍喝粥。菜呢?他一般不吃肉,只吃菜。什么菜?青菜、冬瓜。还有呢?土豆、豆腐。他总有应酬吧?他找人代他去。有时候只好去敬一下酒,敬完说他还有事就回家吃。胃病二三十年了,不能喝酒。一喝就回家吃解药。什么药?洛赛克。
我吃完大馒头又喝了大碗的粥,肚子撑得不能不站起来走走了。他家简练又简练,好像就是沙发、床还有几盆绿叶。两个孩子怕爸爸吗?我问。她笑:怕,不敢跟爸爸要钱,学校要交学杂费,他们都找我要。有时候我兜里正好没零钱,我说跟爸爸要去,他们就说不要了,就回学校了。
那一回他们要多少钱?三元五元吧。
而孩子们的爸爸是一个有化工、黄金等14个企业的企业集团的老总。
孩子们还帮着客人一起怕爸爸。偶尔有不知情的客人提着东西来按门铃,几岁的孩子就把人往外推,说:快把东西拿走!一会儿我爸爸回来可厉害了!
这个家是三间房,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周春生的工作间吧??不,这是孩子们的,他在家又没多少时间。那他要是写点什么呢?他在厨房的桌上写。
那么,还是他"怕"孩子们。周春生每天到家的时候,他体内的干电池已经耗完了。桂霞看他往沙发上一靠,眼睛一眯,或者在家里转来转去地走,知道他还在想事情。桂霞说:他听见我说话我才说,他听不见我就不说。我说听人讲你给他煎胃药,有时煎好了他没时间吃,再热再没时间吃,得热上五次,你催他不催他?桂霞瞪大了一双清纯的眼睛,好像觉得我很怪怪:他是有事儿,不得闲。可你来回煎药急不急?要我早催他快喝了!他是有事儿,不得闲。桂霞又为丈夫做百分之一百的解释。
有一个星期天下午桂霞要上班,4岁多的女儿芳芳就在周春生办公室玩。周春生和一屋子人开会。天黑了,周春生开完会锁上门回到家,问桂霞芳芳怎么没接回来?桂霞说:芳芳不是去你办公室了吗?周春生急了:对了,我开会她耍耍不见了!周春生赶紧返回工厂院里找,哪里也没有。天越来越黑,周春生的心越来越紧。周春生无望地打开办公室门,习惯地走进去,走进去,芳芳睡在里间沙发上呢,晶莹的口水挂在嘴角上,好像露珠挂在花朵上……
周春生泪水哗哗:芳芳!我问桂霞,他把孩子丢了你没说他吗?桂霞静若处子,说:他是无意的,他是开会把孩子忘了。我说丢了孩子多急人啊!她说因为他在开会,无意的。
天,谁还会有意丢孩子?其实我猜到桂霞一定不会责怪丈夫,可我还是想激出她的埋怨。可是,没有,"无意的"。
她说得那么淡化那么恬然,好像一场静静的秋雨和大地讲着悄悄的细语,于是尘埃除去,空气过滤,室如玉宇,心如兰菊。
我问周春生有没有休息的时候?她说有时候他看会儿电视,拿个遥控器不停地换台,也不知是在看电视还是在想事情。"他想到哪儿干到哪儿,所以他忙。"她说。
我一惊,这一句话,就写出一个周春生,就是对周春生百分之百的了解。我想起周春生的话:我的福气都是她带给我的。
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 ---《老子》第25章第十六章 黄土高坡和动感男孩 驱车奔三门峡大坝,灵宝人都叫黄河大坝。一个小时的汽车路,都在山间行。这边是山,对面也是山。这边的山全开成梯田,对面的山全开成梯田。一层层的梯田上,种着一层层的绿,绿的庄稼和绿的树。但我看不见水,看到的是黄土、黄土。群山如何地梯田,如何地种绿,总觉得土黄色是这样的厚实,那绿是这样的稀薄的绿。汽车在绵绵延延的厚实里怎样也开不出来,汽车在绵绵延延的稀薄里感受着绿的情怀。我在南方郁郁葱葱的山间行驶,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动,因为那里的水土生来是长绿的。而这铺天盖地的梯田,是人一点一点锄出来的;这铺天盖地的稀薄,是人一点一点种出来的。我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因为这贫瘠,因为这厚实的黄土地,因为这薄薄的一层绿,因为这无边无际,因为这不屈不挠生生不息!
群山环抱着我,像温暖的摇篮一样轻摇着我,我颤动起来。
下午回到房间,想到今天是11月15日。我直奔电视机,哦,WTO!中国要加入世贸了!哦!我好运气啊!我早一步回来中美还没有签署协议,我晚一步回来就不能第一个从电视机上知道这个好消息。
90年代初,一张经济方面的报纸要我一周写一篇社评。我怎么就敢答应下来?也许越无知越勇敢。记得其中有两篇叫《入关》和《再谈入关》。现在叫"入世",那时叫"入关"。那时我对"入关"有些痴迷,在电梯里碰到邻居也问:你看我们会入关吗?
我们申请"入世"13载,好像怀孕13年,终于要生下一个千禧宝宝。再走完分娩的全过程,我们这个宝宝的呱呱落地正好进入21世纪。中国真正地要进入一个新世纪了。如43 特别推荐
果说我们以前更多地在主场比赛,那么我们今后更多地要在客场比赛了,在国际经济这个大舞台!
美国硅谷天天在冒出二三十岁的巨富新贵、IT业的数字英雄。当然,如同电脑3个月就更新,数字英雄们也潮起潮落。我们有个音乐组合的名字挺来劲:动感男孩。21世纪的比赛,毕竟属于动感男孩(女孩)。不管是20岁的男孩,还是60岁的男孩。
又想到我刚来这个山陵地带,觉得好像走进张艺谋的电影。可是没多久,我习惯了,喜欢了这黄土地,这窑洞。我高兴我爱上了这里。不过,人如果不参加"客场比赛",或许又会住进窑洞里?
那位想到哪儿就干到哪儿的周春生,实在就是个动感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