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4期

生活艺术

作者:■宋潇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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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个时间,我不会拒绝这个邀舞的男人,毕竟自己是个独身女人,毕竟很久都不曾有过恋爱的感觉。况且这个男人看着也还顺跟,他站在那儿,风度还好,微微躬腰,右手伸到我面前,稍一停顿,而后很坚决地向后一挥。那邀请的姿势胸有成竹,好像我是一颗按在沙发的上的图钉。
  但这个男人出现的时间不对,我正在角落里欣赏《风雨无阻》的MTV,周华健淡淡的忧伤,淡淡的无奈,让我怦然心动。双手捧住咖啡杯,感觉竟然像捧着自己快要破裂的胸怀。说起来不好意思,我就是这样一个品味极差的人,不需要什么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恒》,或者班得瑞的来自天籁的声音,随便什么滥歌滥调,三巴掌两脚就能把我消灭。
  那男人就在这时走到我身边,我正在想:要是张扬也曾说过“怕你忧伤,怕你哭”之类的话,哪怕一次,我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可他对我的各种情绪向来是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男人出现的不合时宜,他让我败兴到懒得去顾及最起码的礼节,我坐着不动,连手都没有摆一下。
  男人原地怔了一下,他挺直腰,故作潇洒地耸耸肩膀,向后退了两大步,准备坐在一只沙发上,但那只矮脚阔沙发没有很好的配合主人充当绅士的企图,兜住男人的身子,四脚朝天,很他促的将他掀翻在地,彻底泄露了男人心中的愤怒,周围的人忍不住笑了一下,当然也包括我。
  当又一支曲子响起来,那男人执着地又站在面前,我叹一口气,心里说:“行了,老兄,你跟我较的什么劲呢?这又不是攀登什么科学高峰,只要怎么怎么样,就能怎么怎么样。晚蹙起嘴唇吹了吹额前一簇头发,说:这有意思吗?然后站起来,拿起了我的皮包,向门口走去。其实一点不是傲慢,只是此时此地没有兴致罢了。
  走到街上时,我就有点后悔了,也许我不应该就这么出来,那个男人,靠在他怀里跳跳舞也不见得坏到哪里去。总好过现在,夜色阑珊,我却并没有地方可去。也想找个人去浪漫,浪漫的整夜不回家。可是到哪里去找那样的一个人呢?
  当然,一个年轻的单身女人,在夜晚,总不至于没地方可去,问题在于我想去的地方去不了,去得了的地方我又不想去。朋友也还是有的,说多也多,说少也少,朋友在一起当然很快乐,快乐不就是使劲说话,大声笑吗?三五段情感小故事也不是不曾上演过,酒酣面热时分,自然也说些“我爱你”、“嫁给我”之类的话,我知道当时肯定是真的,但过去就过去了,都不算了。每次都像流行感冒,退了烧就没什么症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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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无处可去,我就回家吧。
  推开门时,看见老爸老妈各自抱着自己的胳膊,沙发这头一个,那头一个,井水不犯河水地坐着看电视,没人的时候也规规矩矩的。屏幕上一对俊男靓女正上演爱情剧,男的捧住女人的脸,猎犬一般左嗅嗅,右舔舔,就是不下口咬。
  我心里不免大惊,再一细看,才发现原来二老坐在别人伟大的爱情面前睡着了。老爸的喉咙像堵塞的下水道般,艰难地呼噜着。老妈蜷在沙发上,未合拢的嘴缝里正挂出一条涎水,欲滴未滴的,很是晶莹。怪不得那一对狗男妇胆敢如此放肆。
  若是平时全家一起看到这种镜头,老妈总是装着打呵欠,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巴张得像个山洞。老爸总在这时需要为他的茶杯续满水。只有我的妹妹丛耸同志不管不顾地盯着看,一边往嘴里扔着话梅或爆米花。倘或老爸回来时,那一对人儿还不有所收敛,他老人家就愤愤地骂一声贱,然后毫不客气地轰他们下台,老妈则在旁边咬牙鼓眼做坚决捍卫状,丛耸若无其事地歪着头说:姐,咱俩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现在丛耸不在家,我小心翼翼带上门,尽量避免弄出声响,把他们二老闹醒了,对我可一点好处没有。但老妈还是醒了,她闭着眼睛,懒猫一样伸伸腰杆,伸脚在沙发前摸索着找鞋。老爸也咂摸着嘴开始活动手脚,你怎么才回来?都几点了?他说,他一醒过来,就开始维护合理的家庭秩序。他看了看我,分清了是哪一个女儿后,接着再说,丛耸呢?还没回来?
  老爸睡了一觉后,眼睛发亮,思路越来越清晰起来。他一清晰,我就觉着困,不自觉地打了个呵欠,他马上就揪住了批评我的根由,他老人家是这样开始的:你看看你,成天呵欠连天的,你什么时候能打起精神……也就你们两个吧,一个成天懒洋洋的,一个就没心没肺的,你们自己不着急,我可真替你们急,人这一辈子过得好不好,关键得自己有目标,有计划,也就是你们说的那个自我设计……
  我停在房间门口听老爸念经,老爸以前是一所普通中学的平凡校长,老妈是平凡校长手下的一名普通教师。校长与教师都管着一大群人,管人的日子过得很,丰满,也过得快转眼退下来便无人可管,这日子就越过越瘦得苍白。乏味之极就管管我和丛耸过把干瘾。
  这管的开端一般都与普通教师无缘,校长没把她放在眼里,认为她缺乏宏观意识。不过普通教师一直忠心耿耿为校长敲着边鼓,适当的时机就跳出来呐喊助威,一般到最后,他们都能打破级别界限,手拉手结成统一联盟。
  我如果不是心情太糟,一般都会配合他们一下,不管怎么说他们生我养我,这点面子还是得给。况且反过来说:如果不是身为父母,我是死是活与他们有什么相干?这样一想,我不就是一个挺幸福的人吗。我努力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
  遗憾的是,对于我的良苦用心,老爸一点不体谅。他从早睡早起的问题说到了社会腐败人心不古的问题,这中间还提到时代、物价、广告、电脑等等名词,我想他老人家对我寄予希望过高,哪怕超极机器人奥特曼站在这儿,也不可能把这些问题统统照单全收。
  更糟糕的是老爸越说兴致越浓,不知怎么就拐到他的一个得意门徒身上了,这家伙老爸说了大概不下十次二十次,可我至今也没闹明白他到底是研究原子弹的,还是思索1+1等于几的,再要么他就是考察《中国三寸金莲之起源与演变过程》的,谁知道呢!不过老爸知道得很详细,老爸知道他穿开裆裤时就聪慧过人,小小年纪就把闻鸡起舞的字匾悬挂在墙上,鼓励自己。你看看,你看看,老爸说,后来果然就成了大气候不是……他说得满面红光,好像那成了大气候的人是他儿子似的,看得我忍不住发笑,说:可不,好好的孩子硬是让你们教傻了。
  谁不知道那家伙呢?成了大气候又怎么样?他不就是成年累月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吃喝拉撒都是他老婆从门缝里运进运出吗?他不洗脚不刷牙不理发也不剃胡子,在他老婆跑了十五天后,他不得不走到大街上,可是外面的大太阳,太阳底下那么多的人,一下子就把他晃晕了……这有什么好夸耀的?
  况且,要不是警察同志责任心强,他没准现在还找不到自己的家门呢。想到这个家伙,一脸茫然,在街上晃悠着,我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嗯?老爸疑惑地看我,好像我比那个晕倒的家伙更怪异。我一本正经地说:“你老人家不是还收藏着他的一幅墨宝吗?初中时候的,我记得那上面写着4∶30—起床,读英语;5∶30—背语文;6∶00—背历史;6∶20—吃饭,到校……你舍不舍得拿出来?我准备临摹一幅,挂在我的床头上……
  老爸老妈面面相觑,他们准以为我在外面受了刺激。
  门在这时又响了,丛耸那家伙总算回来了,进屋时还哼着歌,滑着狐步。老爸马上撇下我,严肃地对她说:在哪儿玩得这三更半夜的?你看看你俩那德行,都和些什么人在一起?
  丛耸撇腔拉调地说:谁?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呗,净些杀人越货的主儿,我正努力呢,争取加入他们的团伙,就从你这儿搬出去。她迎头就给了老爸一棒子。
  老爸好像是真生气了,咳咳咳激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脸红脖子粗,痛苦地抖抖着蜷成一团,我和丛耸都明白,老爸的咳嗽与国产片中牛高马大的老干部一到关键时刻就犯心绞痛有异曲同工之妙处,不过这种老伎俩人家国产处片也早淘汰不用了,就老爸还当做镇山的法宝。
  不管是真生活还是假艺术,在这一点上,我和丛耸意见一致:不到关键时刻,不能让他老人家咳嗽。丛耸这家伙最擅长见风使舵,装模作样给老爸捶背,一边命令我去倒水一边支使老妈去拿润肺膏,那张甜言蜜语的小嘴说:“爸,你可千万别生气,姐哪儿不对了,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自己的孩子,都不记仇,再说了,你和妈都是为她好,爸,千万别生气,气坏身子可是大伙的事……你喝口水,这水凉势刚刚合适——她端着水杯就把老爸安顿到卧室里去了。
  从里面出来,她向我挤了挤眉眼,竖起根大拇指对自己晃了晃。我哼了一声说:“卖耻求荣。她翻了一个白眼说:“华子良装疯卖傻十几年,为的不就是革命胜利吗?再说了,我不耻一下,你十二点以前能上床睡觉吗?最见不得你这种得便宜卖乖的人……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眨眨眼,挺严肃地说:姐,我今晚碰见张扬了,还有她的老婆……
  无聊!我还以为刘德华送你回家的呢。说完我高甩上门进了房间,她在后面跟过来,探个脑袋在门口说:“你才无聊,张扬本来是你的,说被人抢去就抢去了,这算怎么回事呢?要换了我,不打鱼也非得把不搅浑了不可。
  我把她的脑袋推出去,关门,上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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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呆在黑暗中,总有许多事情要想,而睡不着时想的那些事,多半都不是什么高兴事,像我现在,想的自然都是张扬和张扬的点点滴滴。虽然现在和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告诫自己:悲伤是愚蠢的,它不可能改变任何事情。但这一点都不能阻止我滑进往事的烂泥塘。痛苦、悲伤,甚至流泪这都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好像我不经常跳进烂泥塘里扑腾扑腾就浑身不舒服。
  当然,一开始不是这样,情况要严重得多,死啊、活的念头都有,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尘,旧了。也疼,钝的,若有若无,说不清是哪儿的一个伤口。
  有时候,我想:一个人呆着,想一想伤心往事,无伤大雅地流一流眼泪,实在也是挺享受的事,比如今晚。当然,这眼泪很难说清是为张扬,为张扬的什么事,或者别的什么人什么事。总之眼泪像一条小河,承载着日常生活的枯枝败叶远远流去,水面干净了,心也轻松了。有人酗酒如命,有人贪吃甜食,也许我呢就是一个需要眼泪养着的女人。
  既然今天晚上已陷进往事的泥塘,回忆张扬似乎不可避免,那我不妨把这本旧书翻出来再读一读。
  一本旧书——关于张扬。
  张扬原来是我的邻居,他住楼下,我住楼上,我们一起长,一起大。他话很少,轻易不开口,可他每句话我都当十句来听。尽管我与张扬以均等的实力考上了北京那所闻名全国的高等学府,尽管我每次考试都名更前茅,连体育都要拿个名次,可张扬还是说我肤浅。 我自己也觉着不能和张扬比,他的初中作文就上过省级报刊,那时嘴边拱着一些黄毛软胡子的张扬就开始编织爱情小故事,很诗意,很浪漫,我觉得有了张扬,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可抛弃,全不足惜。可张扬说男人若没张没权,一切免谈。单凭这一点,他就比我深沉。
  每次都是我跑去找张扬,而他说是静静地看书,或静静地思考,我压住满心窝的话在他对面坐着,眼巴巴地瞅着人家聪明的额头,智慧的脑袋。刚开始就这样跑来跑去蛮有劲头,也挺陶醉的。可时间长了,总觉着不是个味儿。有时候,外面下着雨,我慌里慌张闯进去,满心委屈,实指望一腔柔情可以换来片刻温存,可张扬最多有圣人般的眼光看一眼形象欠佳的的我说:“毛巾在髹盆里,你擦擦脸。让我恨得浑身打摆子,像得了疟疾。
  可我生张扬的气最多不超过三天,只要他说点“深沉的爱都是藏在心里的”或是“你知道我对你挺好”之类的话,就不生气了,又乐颠颠地跑去送樱桃、送火龙果,恨不得生出一条尾巴来摇着。
  但最终有一天,张扬还是对我说:丛林,咱们就这样,好吧?他用的是商量的口吻,却没有一点商量的意思,完全是撒切乐外事交往的那一套风格。那天的天气很好,张扬说了些什么话我也还记得,至于他的表情和我的心情就不记得了,在这儿,似乎也没什么必要去追究那些细节,他的意思无非是告诉我:有另一个女人存在着,出于责任方面的考虑,他不能身兼多职。我那天的表现肯定不够风度,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他是何时何地用何种技巧将另一出爱情戏演至高潮。
  这另一出戏的女主角,但是张扬风姿绰约的老板吕阿红,阿虹在一家合资酒店做总经理,是位丰富多彩的女人。我肯定是顾不得什么尊严不尊严的了,我跑到她面前,我说,你不能……你得退出……阿虹优雅地坐在她的意大利高级老板椅上,一双妙目半阖半闭,淡淡地笑着说,我为什么不能……
  我吸了一口凉气,咬咬牙说,……我们有二十多年的感情。阿红的嘴角向上挑了又挑,隔着一张漆黑锃亮的老板台,她的优雅与自信潮水般层层袭来……
  当时,我真的对阿虹说,你不能……我们有二十多年的感情……现在想想,越发感觉自己当时那副嘴脸可耻,就差倒在情敌的脚下磕头求拜,求她把爱情这碗残羹留经给我吃了。倘若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呜咽些:你行行好,我这么多年给他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功之类的话,岂不更具舞台效果?
  幸好我当时没有如此扮相,也没如此昏话连篇,要真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觉得张扬是高瞻远瞩的。难道不是吗?要不是张扬的英明果敢,另外一种画面差点就成了真实的生活,咱们不妨在这儿进行一次模拟,用电脑拼图的方式向大家展示一下:张扬心一软,牙一咬,毅然斩断与阿虹的情丝,有情有义地与丛林同志结为合法夫妇。他们是幸福的,他们也是快乐的,他们必然会有一个小宝宝来锦上添花,于是一个为人父,一具为人母,日日朝七晚五在一家小公司里听人呼唤去,下得班来,顺路在菜市场因为秤杆准星的问题和人急得面红耳赤,回得家中,是吆儿喝女、洗米煮菜,嘴巴仍不忘絮絮叨叨些家里家外的鸡零狗碎……于是丛林同志的一把声音日益哗啦哗啦地响彻云霄,高可退贼。张扬同志的圆脸则日益狰狞……
  好像……没谁把以上这幅画面当成理想生活吧?
  好了,张扬是正确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值得一提的是,在他们蜜月期间,张扬曾心怀悱恻地给我写过一封信,高度概括了一下多年来我们的爱情形势是一片大好,紧接着又深入挖掘了一下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根源。他把一切错误都归过于更玄妙的缘分,他知道我不可能跟缘分去算帐。最后他说,丛林,你记着,我爱你,哪怕有一天生活的刀锋逼近了你的脉搏,你都记着,我真的爱你……
  ……嗯,这本旧书,有点不太好读,但主人公在结尾的时候说:我爱你,我真的爱你……这听起来还不错,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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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我还在梦境里载沉载浮,丛耸的房间里传出“唐朝”那群家伙富有煽动性的嗥叫:我爱不爱你,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抓过毛毯盖住脸,一夜的梦境兜头罩上来,恍恍惚惚还记得有户人家添了小BB,我十二万分不情愿地前去探望,那孩子的脸竟然像演戏的脸谱,画得很重。我伸手去抚摸他,衣袖带起一股风,竟把他吹跑了,他在天上飘,像纸片一样哗哗响……我的脚底下不知怎么变得又粘又湿,都是黑黑的淤泥,我拼命想拔出脚来,越挣扎越陷得深……我跟自己说:“这是个梦,这肯定不是真的,这只是个梦……可就是醒不过来,我就这样上不来,下不去,醒不了又睡不着地被泥泞泡了一晚上。
  丛耸曾教我一个破除噩梦的咒语,我试着背了两句:赫赫阳阳,日出东方……后面却再想不上来,就冲进丛耸的房间去找那个小巫婆。 她翻起至少抹了四色眼影的美丽大眼睛看着我,很是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嘴里就开始念念有词,正教着,她的男朋友大鹏推门进来。我心平气和向外走,还没走出去呢,他们就脸对着脸,摸摸碰碰搞起了局部接触。我这人总是感受得多,表现出来的少,不表现就是模棱两可,模棱两可大致就是默认,所以许多的事,他们也不避我。
  餐桌上放着早餐,胃口虽好,也只喝了一杯牛奶,就去上班。营养当然重要,但体形永远是重中之重。
  走在外面,天气微凉路边的花花草草开始凋落,有一种不知名的树,长得很高,叶子黄白色,又圆又小,刮一阵风,叶子就雪片似刷地落下来,打着旋儿铺在路边上。我走在上班路上,心情不错。
  有班可上,总还是好的。记得那会儿,有个什么机构做一项社会调查,问:目前你最怕什么?答案有三:一失业;二失恋;三生病。我郑重填上失业二字,并非因为无比热爱我的工作,也不是不怕生病、不怕没人来爱这等大事,我只是比较老实,说的真话。没有爱、或生点小病至多不过情黑暗,可有爱、身体健康也不见得心情就光明。况且无爱的时候总可以拿钱去买些快乐,唱歌跳舞飞到国外去游游去疗养或生病的富翁笑脸相迎、曲意逢迎,而一个正爱着或被爱的穷鬼的命运可想而知。
  我知道我挺俗!
  但我不为我的俗脸红,我就俗得理直气壮。
  现在需要说一说的是我的工作,我在一家贸易总公司上班,职业是秘书,各方面待遇都不错,只是人们喜欢在这一职业前加上“贴身的”三字来形容,令我不舒服。大概在许多人的心里,女秘书就是小蜜的官方用语。
  偶尔也陪吴老板一起去应酬,都有司机林明跟着,林明人不错,对谁都笑模笑样的,不知是真狡猾,还是假善良。与吴老板出去周旋,酒酣面热时分,客人难免开些内容丰富的玩笑;。吴老板便半真半假地笑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很上级地拍着我的肩膀:小丛啊,不能喝别喝了。
  只要不被吃掉,管它是棵草,还是朵花的,我并不计较。我只是疑惑别的女人控诉她的上司,大抵描绘出的都是一副死缠烂打的恶鬼形象,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而吴老板对我却有礼有让,这让我心情复杂,既庆幸又悲哀,庆幸就不必说了,悲哀的是也许我不够魅力。
  试探当然也曾有过,那一次,吴老板让我送一份协议去他办公室,进去时,他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微笑着看我,眼神深深浅浅,像八脚章鱼伸开阴谋的触角。
  我心里咯噔一下,放下协议,转身向外走,还没有拉开门,他已跟过来,高大魁梧的身子挡在我面前,脸几乎碰着我的脸,眼几乎碰着我的眼,就在这一瞬间,我清清楚楚看见染黑的头发下面白苍苍的发根,白得触目惊心,我愣在那儿……
  他的嘴唇凑上来,在两张唇即将贴近的那瞬,他问:这样好不好?我摇头,没有再想,又摇摇头,我真的不能在一瞬间就克服来自视觉、心理和生理方面的诸多障碍。他微微阖了一下眼皮,问:“为什么?我做出一副很无辜的嘴脸,我说:我是一棵窝边草呢。
  他笑了一下说:不,你是一颗小星星,闪亮又孤独的那种,我并不含糊,我说:要是星星是可以摘下来的,而草是自由生长的,那我还是做棵草吧。
  他很认真地看了看我,向后退了一步,就打开了门。做了个请的姿势说:可以走了,我站在门口,很郑重地跟我的老板说谢谢。
  我并不愤怒,也不悲伤,关于“尊严”或是“性骚扰”之类的词并没有刺激我没睡的女权意识。我只是想也许换一个人,没有白发,没有眼袋,没有从整张脸上挂下来松弛的肌肉,情况会有所不同。一个男人,若有型有款、有情有义,风度又好,谁会拒绝与他卿卿我我呢?
  我和吴老板的关系就是这样,说远很远,说近很近,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改变,可能变得更远,也可能变得更近。谁知道呢。
  ……
  今天上班,与往常一样,没什么可忙的,另两位已结婚的同事凑在一起研究核酸减肥新概念,捎带着探讨晚上给老公煮什么菜,我对这些没兴致,歪在椅子上看报纸,一边看一笑,笑“人生风景线”或是“心情故事”之类的栏目那些作者,一个一个都弄得特煽情,特飘逸,完全不识人间烟火的样子。更好笑的是我自己,一边笑别人,一边倒读得津津有味。
   后来还干了点什么呢?起草了一份会议内容,发了一份传真,打了几个电话,或者整理了一下抽屉诸如此类,都不要紧,也没记住,一天也就过去了。其实每天都是这么过去的,有个大人物说:世界上的人们每天忙着干两件大事,一是把地球上的东西搬来搬去,一是指挥别人把地球上的东西搬来搬去的。我想我干的事不会比他们更无聊。
  快要下班了,我正准备走,吴老板进来说:小丛,别忙着走,晚上有事。我答应了一声,开始收拾东西,老板刚出去,我就听到嗤的一声冷笑,很短促,像谁偷偷捏爆了一只气球。我干脆从包里掏出化妆盒,从容地描眉化眼,眼角扫过去时,看见她们二人撇眉拉眼,彼此笑笑着,是意味深长、满含玄机。
  我走出去,卡上门,却不离开,将耳朵贴在门上,就听见一个声音说:“怪不得呢,都二十八了,也不找……她十月的生日不是?再过几天就三十的人了……另一个声音打断她,找什么找?现在的小▲早算开了,又不是没人玩。我要年轻十岁,也找个客养着,妈妈的,谁让咱没赶上好时候呢,枉过一春又一春的……我轰一声推门进去,看着她们张大的嘴,我说:没事,没事,你们接着聊,我拿点东西就走。
  心里却哼的一声冷笑:找个客养着?你们哪知道现代的男人要求有多高,既能上得厅堂,入得厨房,还得潇洒漂亮。就你们?一个壮实得像煤气罐,一个拴上线绳就能当风筝放,现代女人武装到了肚脐眼,恨不得尾巴骨都打上蝴蝶结,一个个都是杀伤力极强的尖端武器,你们凭什么和她们抢夺市场?
  随着吴老板走进酒店前厅,有三位衣着光鲜的男妇迎上来,男的大家都熟,一个姓李,一个姓黄,是南方两位老板,与我们公司有着稳固的原材料供应关系。女的是张新面孔,只介绍说是苗小姐,别的一概不提,这苗小姐看着年纪不大,却懒懒地笑着,懒懒地说话,一副奶未干就历尽尘世沧桑的模样。
  几个人稍事寒暄,但踏着红地毯走向包间,包间内配有一个小型舞池,一道边门将其与宴席间分开,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关起那道门喝酒聊天,一边唱歌跳舞,或干点别的什么。我在这儿不厌其烦地说这个包间,实在不是出于什么喜好,我向来对在哪儿吃、吃什么之类问题不感兴趣,但眼下我要是不把这他吃饭的地方说清楚,往下看没准有谁会糊涂,因为这上包间的内部设置,决定了一个挺重要的情节走向。
  好了,接下来的开始吃喝,几杯兰巴特下肚,人人都是孔雀,红着脸蛋儿争相开屏。我不小心把餐巾抖到地上。低头去捡时,瞥见吴老板的一只手,蛇一般在苗小姐的大腿上蜿蜒游动。而苗小姐的脸上还带着笑呢,薄纱般的眼神飘渺着撩来撩去,她闪闪发亮的纤指握一杯加冰绿薄荷,缓缓地摇浅浅的笑。
  我便有了一种“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的感叹,可断送了有什么不好呢?丛耸说早晚的事,长痛不如短痛。一时间,我浑身麻酥酥的,好像站在河流中,脚底的沙在迅速流失,有无数的小鱼嘴在亲吻我腿。
  后来在灯光暗淡的小舞池,我们跳舞,苗小姐和这个人或那个人,我和这个人或那个人,我们抱成一团缓缓的摇着。昏暗的灯光在身上打来打去,昏暗中的人没的清晰的表情。
  我不介意靠上来的人姓吴、姓李、或姓别的什么,在那一会儿,我可能想了想张扬,想了想别的什么人或什么事,总之我有些倦怠,也有些恍惚。但后来有一只手掀开我的短裙,迅速钻了进去,我打了一个寒颤,用力推开面前的人,跑进了宴席间。
  但宴席间一片黑暗,宴席间为什么一片黑暗呢?我被定在那儿,我明明是听到了一咱喘息或呻吟的声音,这种声音在我闯入的瞬间就击中了我的大脑,虽短促却清晰,随即就被一 索索的声音所取代。我知道我绝对应该立刻消失,可恨的是我突然变成了一棵松树,长在那里。因为这样,灯就亮了,是吴老板开的灯,他没什么表情,站着整理他的腰带。苗小姐倚着沙发,她瞥了我一眼,漠然地拉上皮裙的拉链。
  这件事肯定刺激了我,问题不在于他们竟然什么什么的,而在于我在这件事情上种种表现,我为什么要跑进宴席间呢?我跑到外面去不行吗?就算我一定得跑进宴席间,我就不知道先看看那灯亮没亮吗?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一定得跑到那里面去,我也根本没顾得上看灯不灯什么的,我就是一头钻进去了,听到了我不该听到的声音,知道了我不该知道的事。但我总该知道怎么进去的,我赶紧怎么出来是不是?可我竟然站在那儿不动,这算怎么回事呢?难道有谁请我来观光吗?
  继此事件之后,我有两天没去上班,在家夜以继日饱看盗版VCD,有赵本山的《男保姆》、周星驰的《家有喜事》、《百变金钢》什么什么的,也看外国的滥情片,其中有一个叫《飞绳女郎》还是什么的,让不住名了,也忘了谁演的,看得我心花怒放,说的是一个刑满释放的无业游民,爱上了一个漂亮的女演员,就绑架了她,藏在了一个大房子里。那女的特恨那无赖,一直找机会想杀死他,后来,那男的拿出本领,淋漓尽致地把爱做了几做,女演员就爱上那男的了。
  两天后,我洗完脑子,就去上班。走进办公室,惊讶地看见苗小姐端坐在我的办公桌前,有那么一会儿,我没能说话,倒是苗小姐大大方方伸出手,向我嗨了一声说:你好。我的表现远不如我希望的那样冷静大度,我只是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并没有伸手。苗小姐收回手,翘了翘她的红嘴唇,说:“你看,吴总让我整理一下文件,我正忙着哪。在这时,我发现她的嘴唇翘翘着,决很像凤凰卫视的吴小莉,真的挺好看。
  我的那俩同事惊讶地说:原来你们认识啊!她们用一种“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过旧人哭”的慈悲心肠看着我,不乏同情。我把她们挨个看一遍,没说话,整理了自己的东西,提上,出门。
  回家不久,门铃响,打开门,吴老板的司机李明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个信封,是预付给我三个月的工资,还有一在把雪白晶莹的满天星,衬着黑绿的枝枝梗梗,真是清新可爱。李明让我看花枝上别着的金色小纸签,那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吴航祝小星星愉快。
  忘记说了,吴航是我老板——不,前任老板的——的名字,我把花拿起来,放在脸边深深嗅了一下,然后一扬手,它就飞出去了。我看着这满天的小星星划了一道弧线,噗的一声落在楼梯的拐角处,扬起了一小片灰尘。
  李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束花,他说:何必呢?有话去跟吴总说清楚,过后想说也没机会了。我一点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问他,他却转移了话题,安慰我说:心情好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改天吧……我请你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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