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紫蔷薇影楼(中篇小说)

作者:乔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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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
  五年里,她的日子还算平安。要是不回家,当初她一定还能做下去。她决定洗手,也是有些凑巧。先是母亲病了,是一般上年纪的人患的心脏病,不怎么严重,可她的心还是跟着有些慌。后来一个小姐妹也得了病。不是普通的病,是艾滋病。那个小姐妹是湖南人,身材很玲珑,喜欢吃火锅。她的症状开始只是舌头两边有些白,大家都以为是吃火锅吃的,没怎么在意。她也忌了口,吃了一些消炎药,可怎么也没吃下去,后来连舌头中部也开始发白,她烦恼极了,说着惯语“搞不赢”,去了医院,到了医院就没再回来。
  有一段时间,小丫总觉得这件事情是假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口腔里的一个小毛病怎么就成了艾滋病呢?这件事情以后,她们都去查了查,没事儿。仿佛凭空捡了一条命,那天晚上,她们去外面喝了酒,酩酊大醉。一路唱着歌回去,把夹杂着东西南北中方言味道的醉话涂了一条街。她忽然觉得太倦了。第二天就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票。
  是她自己想要这种安稳日子的,是她想要回来做贤妻良母的。
  她该认这个命么?
  崴了脚的刘小丫就这样坐在街角的石头上胡思乱想。这是她从小到大熟悉的城市,可她却有些迷惑,弄不清这是什么地方。远处有一团朦朦胧胧的蓝光,那是她的紫蔷薇影楼,那是她的家。只要她伸出手,仿佛就可以抓到那团光。可是她没有伸出手。她坐在那里看着她的家。她的家,离她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
  
  10
  
  窦新成正在酒桌上说笑,手机响了,他看看号码,是刘小丫。他走出包间,听见刘小丫“喂”了一声,细细的,像根丝线。他感到一股流火顿时从心脏左边飞了出来,同时又从右边飞了进去,把胸膛烧出一个小炉。
  小丫说:忙吗?一会儿我们见个面吧。这是刘小丫第一次主动提出约会。窦新成一阵惊喜,然而还是要本能地作一下态,便沉吟道:让我想想……行。
  小丫说:你来我家。
  你家?窦新成的惊喜顷刻间无影无踪。
  长河不在。明天才回来。小丫说。
  带着微醺,窦新成来到了小丫的家。小丫家独门独院,门虚掩着,窦新成进来,关好门,看见小丫坐在客厅里。他问孩子,小丫说睡了。央视八套的电视剧叽里咕噜地放着,演员们表情苍白,像一堆煮得太熟的菜。窦新成想靠着小丫坐下,小丫的眼睛却是冷的。他寒了寒,在最近的沙发上挂着,看见小丫的脚上贴着膏药。
  脚怎么回事?
  小丫久久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看着他。看得他毛骨悚然。他等着,等着。突然,小丫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赶忙伸出手去扶她,她却朝他直奔过来。他往后退着,她往前跟。像一个学步的婴儿执意要投入他的怀抱。不,她不是投,她是撞。她拼命地撞向他,这是非常有力道地撞,是死一样地撞。窦新成能感觉到她撞来的风声。可他不敢躲闪。他怕她会撞到墙上,头破血流。他就那么愣愣地贴住了墙,任刘小丫撞。小丫的头发纷乱地甩在他和她的胸前。小丫一下一下地撞。撞。撞。
  然后窦新成抱住了她,开始说话。在窦新成的话语里,小丫突然哭了出来。她抽着肩膀,窦新成把手伸过来。小丫的泪滴在他的掌上。泪水那么小,那么孱弱,把那些日子那些脸碎成一块一块,又粘贴起来。她哭着,哭着,哭得一塌糊涂。她从没有这样尽兴地哭着。以前和姐妹们在一起时,她常常没有氛围哭。和客人们在一起时,她常常没有心情哭。回到老家后,她常常没有理由哭。找个哭的时候,居然是那样难。
  哭完了,事情也很快讲完了。一时间,窦新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有没有说那句话?小丫问。
  哪句?
  那句。
  没有。窦新成明白了。
  你说了你说了你说了你说了!除了你还有谁!小丫歇斯底里地喊。喊的时候,一种别样的快感冲进她的心里。她相信窦新成没说。她知道自己这么喊是在任性,是不讲理,是在撒娇。可这个时候,她就要对他这样。她也只能对他这样。
  我真没说。
  你没说她怎么会知道?!
  窦新成看着小丫,这么俊秀的一张脸,却是玻璃一样的弱和脆。
  所有的人骂女人都喜欢那么骂的。他说。
  为什么要那么骂?为什么?
  窦新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说,你说!你说!小丫晃着他。
  不许他们这样骂!不许他们这样骂!不许!不许!小丫晃着他,蛮横得像一个孩子。
  在晃动中,小丫看见家里的一切都旋转起来。沙发,茶几,餐桌,钟表,瓜子,梳子,奶瓶,电话,窗帘……她就奇怪:自己在摇着什么?自己怎么会和这些东西在一个房间?又怎么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他和她这么近,真的有这么近吗?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刚强精明的女人,是一个千层油百层水泡透了的女人,可晃着这个男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过是荷叶上的一滴露珠,滚过来,滚过去。
  窦新成任她摇着,摇,摇,然后静下来。他说:小丫,没事儿。
  小丫看着他。眼里的波光像湖水一样,迎着黯淡而安稳的天空。
  
  11
  
  窦新成的话是有谱儿可靠的。冯玉娟不笨,可是也还赶不上他和小丫。她一定是听了别人的闲话,心里又没有什么主意,才会这么连警告带咋呼地去找小丫,要是有底儿肯定就闷不声儿地捉奸了,还会去打草惊蛇?小丫牙关咬得紧,给他留的余地太大了。
  回到家,他把旧书里藏着的处方和病历都找了出来。以前生怕冯玉娟看到这个,现在却像捧着荣誉证书。还有那些没吃完的药,统统倒在桌上,像是一堆小小的奖杯。冯玉娟听见他回来的响动,就一直腻在卫生间里。他本来要喊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喊。他倒了杯茶,慢慢地喝着,等卫生间的水声响了又响。半个小时后,冯玉娟终于出来了。问他今晚在哪里吃饭,他说:我刚才去刘小丫家了。
  冯玉娟不说话。
  窦新成说:你不想说点儿什么吗?
  冯玉娟半天道: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窦新成点了一支烟,说:你来看看这些东西。
  冯玉娟走近前,就看见了那些东西。冯玉娟看到那些东西就怔住了。许久才说:那只胸罩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为了治病?医生说可以用女人的东西刺激刺激。其实也没什么用。后来想给你拿回家,忙三倒四就忘了。
  真的有人看见你和她去过那栋楼。
  谁?
  冯玉娟嗫嚅出一个名字。
  是一起出,一起进的?
  冯玉娟不吱声了。
  那我往后还不敢去逛商场逛公园呢。那么多女人和我前脚进后脚出,我还过不过了!窦新成把茶杯摔到地上,冯玉娟不由得一哆嗦。这哆嗦让窦新成更加沉着起来,他不再说话,洗完了就跷起脚在客厅里看电视,不知道看了多久,睡着了。忽然感觉有人给他盖东西,他闭上眼睛,继续睡。这样睡到第三个晚上,冯玉娟终于说:你说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冤枉了人家还不算,还害人家崴了脚。改天我们得去看看她,不能白让人家遭罪。
  冯玉娟沉默。
  去不去?
  去。
  去的时候,他们也没买什么东西,但人到就很有面子了。张长河慌慌张张,喜气洋洋,跑前跑后,倒茶端水。冯玉娟和小丫不自然了一会儿,说着大米小米青菜萝卜换肤霜护肤水,孩子又在前面调解着气氛,很快就熟稔起来。女人和女人之间就这点很奇怪,能迅速地翻脸,也能迅速地和解。翻脸的速度与和解的速度几乎一样快。
  冯玉娟的手一步不离地粘着孩子。
  几岁了?
  快三岁了。
  几月生?
  六月二十。
  初一十五不算硬,生到二十硬似钉。这时辰还挺硬,得认个干亲。
  可不是。早就说要认个干亲,还没顾上呢。
  要不,认到我跟前吧。我们孩子也上大学了,我平常在家里没事,常把他接去玩玩,也不那么冷清了。
  我们门槛儿低。
  什么低,什么高!
  下个月就是孩子生日,那我跟长河说说,可就准备认了。
  认得备礼。你打听一下得备什么礼。
  听说是得找一百个铜钱,用红线缠好。再用五种颜色的线捆好五种树枝。夹竹桃,柳树,杨树什么的,都行。还得买把锁。供飨是我们这边儿备的。
  好。冯玉娟举着孩子:叫娘!
  认亲那天,也是在桃园酒家吃的饭。饭后回来举行仪式。点了香,跪了礼,孩子手拿着新锁,窦新成上去把锁锁住,冯玉娟拿着五色枝轻轻地打到孩子身上,一边说:“杨柳枝,三尺长,锁住俺的小儿郎,锁住儿郎长成树,锁住儿郎长成梁……”
  完了事,大家都松了口气。女人和女人说话,男人和男人说话。解放了的孩子跑进跑出,上天人地。看见院子里的树上停着一只鸟,他叫了两声,想把小鸟吓跑,可是小鸟根本不理他。他想起了姥爷特意给自己做过一个大弹弓,这弹弓可是专门打鸟的。他连忙来到里间去找。他记得自己是把弹弓放在一个抽屉里的。可找来找去,怎么也没有。他就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找。在一个抽屉里,他看见了一件东西,黑黑的,光溜溜的,一堆奇怪的带子,鼓起来的圆球球上还绣着两朵漂亮的黄花。他忽然想,这个东西这么黑,一定也能把小鸟吓跑吧。他就偷偷拿出来,在院子里寻到一根长竹竿,把这个东西一圈一圈地绕到竹竿头上,然后,他高高地举起来,朝树上的小鸟捅去。小鸟扑棱棱飞走了。
  他得意极了,高声喊:胜利!胜利!
  屋里的四个大人都静下来。他们一起向窗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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