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紫蔷薇影楼(中篇小说)

作者:乔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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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小丫刚刚认识张长河的时候,回到家乡只有两个月。腊月十五进家门,马不停蹄过了大小年,掰着指头过了二月二,掉转屁股就是三月三,跟看春天就踩上鼓点儿了,她还没找到事情做。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事情,就是看不上眼。开个打字社,得有肥肥壮壮的公家关系才有的可赚,她没有。在饭店当服务员,一月三五百块钱简直是笑话;做老板倒是赚得多,问题是这小地方一年饭店三年账,平日里资金压得太厉害,家底儿耗不起。也想过卖服装,把着个身子,整日整日看店不说,还得三天两头起早赶晚去进货,辛苦死了。最好的事情就是嫁人,已经二十五了,早该嫁人了。报上说二十五六岁的女人生孩子最合适,她眼看就快过了这个好时候。可嫁人又是难度最大的:不能找家境太好的,家境太好的会挑剔她;不能找心底儿太清的,心底儿太清的会怀疑她;也不能找太有本事份,男人太有本事她的本事就派不上用场,派不上用场就没有地位和发言权。想了一场又一场,她对象的定位基本上就是:有点儿穷,又不甘心穷;想干事,又没多少能耐干大事;挺厚道,又不是不知道心疼人;肯吃苦,又没有多少臭脾气——最重要的一条,喜欢她,对她死心塌地。只要他对她死心塌地,她就决不会亏待他。至于她对那个男人,无论是谁,爱情肯定谈不上,当然,她不爱男人并不代表她察觉不出男人对她的爱,也不意味着她表现不出爱情的感觉和模样。对她来说,这.都像奥斯卡影后演小品,小菜儿一碟。只要有适合她标准的男人对她投之以砖头一样结实的爱情,她保证会让他发现一块神魂颠倒的美玉。她保证。
  “给我一个机会,还你一个惊喜!”这句广告词真是写到她心坎儿里了。
  标准不算高,找起来还真不容易。其实哪里是找,只是碰而已。那天傍黑,她去买烧饼,一眼就看见了张长河。他正在大街上发送广告单,穿着贴满兜兜的劣质摄影服,是集上卖的那种,撑死了也超不过三十块钱。脖子上吊着一个相机,旧的,时不时举起来做出一个抓拍的姿势,不动的时候,就是一只呆头呆脑的企鹅,一看就是个傻里傻气的摄影爱好者。刘小丫—副漫不经心的神情走过去,要了一张广告单。广告单的名头是“小河照相馆”,地点是新华路最西头,快到城乡结合部的村里了,房租肯定是最便宜的。再看经理和摄影师就一个,不用说连带伙计就是眼前这位。身边站着一个靓女,此时的张长河显得有些紧张。他不时地扯一扯照相机的带子,黑带子本来已经在脖子那里勒出了一道汗涔涔的白印子,他一动,那道白印就会惊讶地静止片刻,然后绯红起来。
  那时节的小丫穿着一件雪白的套头毛衣,自然旧的蓝色牛仔裤,扎着马尾,画着淡妆,看起来清纯无比,一派天然,见人还有些个好意思地笑着,害羞腼腆,脸也会恰到好处地微红一下,如果不留神看她眼角的细纹,简直就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任谁也想不到她做过五年的小姐。小丫对那些把小姐样子挂在面儿上的同行总是嗤之以鼻。小丫觉得即使是掏大粪的在脸上贴标签都无妨,唯有小姐这—行不能。本来这事儿就被人看贱了,自己冉把自己打扮成贱样子,等于帮着别人踩自己,心劲儿提不起来不说,也不安全,经济效益更也不沾什么光,只有低档次的客人才会喜欢黑眼圈红嘴唇皮短裙露背装。
  女大学生一样的刘小丫在这个柳丝刚刚开始吐绿的春天站在了摄影爱好者张长河的身边,用清脆的有点几天真的声音问:你就是张长河吧?
  是。张长河说。
  你们有多少套婚纱?
  十来套。
  有摄像机吧?
  没有。
  拍时尚写真吗?小丫知道,这个词在深圳当下很流行。
  张长河吭哧了半天,没有回答。大约是没听懂。
  你的相机是数码的吗?
  不是。这次,张长河把声音振了振。可振到第二个字的时候,音尾又垂了下来,像风末儿捎带起的旗角儿,展了片刻便奄奄一息。小丫又问;“你在哪儿学的摄影啊?”张长河说是自学。小丫笑了。一小间偏门面,一架破相机,十来套婚纱,全部成本也超不过千把块钱,就觉得自己已经有了一项能养家糊口的俏皮技术,就敢上街打出招牌揽生意,真是衔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不过,这也正是自己想要找的人:没阅历,有心劲儿,穷坯子,憨后生。只要落到自己手里,肯定拿得住,不愁调教不出来。张长河见小丫不走,正遂了心思。路人见一个漂亮姑娘站在那儿,还以为他们俩是一伙的,上来要广告单子的就多起来。有询问价格的,张长河就出面说,有问业务内容的,反而是小丫比张长河说得花哨。一拨拨的人来了,又一拨拨的人去了,天黑下来,半天,张长河才道了谢,说:你干吗这么帮我?小丫说我一个表哥也喜欢摄影,大家做个朋友,以后多交流。张长河忙不迭地点头,说:你来照相吧。小丫说:就你?免费还差不多。张长河毫不掩饰自己的大喜过望,说:当然免费,当然免费。
  过了几天,小丫去了照相馆一趟,里面没有一个客户,只有张长河在擦柜台玻璃。用过湿布用于布,擦得一尘不染,极其认真。看见小丫来了,如同见了凤凰,找出几枚硬币跑到对面小卖部拿了瓶纯净水。看着他踢踢踏踏的背影,小丫心里的一块地方突然有些软酸软酸起来。
  聊过几次之后,小丫的照片也贴了一墙。单看照片,是最幸福美满的县城时髦少女。除了必不可少的新娘照外,她还参照着对深圳影楼的模糊印象和摄影杂志上的造型,拍了许多在县城并不多见的照片,她把这些照片归纳成自己当初问张长河的那几个字:时尚写真。有一套装扮,是用玫瑰红的皱皱纸一圈一圈卷在胸前,同色的唇膏,几缕刘海有章有法地搭在额上,媚然浅笑。嘴角下方印着橙黄的繁体字:爱?或是被爱?夹带着省略号,提醒人们这问题多么意味悠长。还有一张是两条长辫子垂在胸前,月白色旗袍,有些惊讶地往后回首,似乎正听见有人突然喊了自己的小名儿。这是纯粹的小家碧玉式。落款:清新的旋律。或是一袭黑色吊带裙,举着枝白芦苇,芦苇轻轻地扫过面颊。这种照片的风格是良家女子在清纯许久之后突然想试试风尘之韵,又有些不熟悉,怯生生透出一种自然的稚嫩,俨然是想学又没学会的样子,反而让人心疼。裙边也有一行小字:越爱越美丽。也有一张是上身短肚兜,下身宽布裙,露着珠圆玉润的肚脐跟儿,因为在小小的照片里,肚脐眼儿远比实际生活中露出的要耐看,也更让人遐想。旁边也有几个不同型号不同种类的繁体字:梦城花影。穿着和服打着纸伞的,当然是“异域风情”。穿着家常T恤,用手拢起头发,腕上是粗大的木镯,谓之“年轻的感觉”。也有忧郁地盘髻静坐的,旁注是“人生驿站”。这都是在室内。室外也很简单,站在一棵树的树权间,往上抬头,自然注解为:青春的记忆。或是找一面破旧的红砖墙;脸贴着墙壁耳语,就是“往事如烟”。
  每进一套衣服,小丫都要先试装照相。这一段恋爱史也是一段摄影史,无论恋爱还是摄影都让小丫有一种微微的陶醉。道具和服装其实都是很粗糙的:衣服大都毛边儿了,拉链也多半不敢使劲。花儿是掉瓣儿的,叶子里滚满了灰。披肩的流苏长短不一,衬里边上染着一圈腻腻的黑,但这都并不妨碍拍摄效果的细巧和华丽。柔光一罩,什么都完美起来,使得照片里的作秀者即使是面对极有跟的观众,也不妨碍品尝到那么一点儿真切的明星味道。对许多女人来说,这是一种诱惑和满足。在这恋爱和摄影里,小丫觉得自己又恢复了一些正常女人的趣味——这些趣味是她早已经生疏和漠然了的,现在却常常会为此开心大笑。
  在她经历过的有限尘世里,相对来说,这照片和这恋爱都是干净的。即使矫情,即使俗气,也还是干净。
  拉过了手,拥过了抱,该亲的亲了,诙摸的也摸了,小丫决定收网。她收得很谨慎。那天晚上,他又给她拍照片——这在他们几乎是一种游戏了。这次要她拍一张略微野性的,他设计她只用一条毛茸茸的褐色长围巾缠在胸部,额前一根同色细带,跟影深深的,有些神秘的吉卜赛风格。她猜测到了他的伎俩,他的伎俩和她的不谋而合。她当然也是希望能通过上床把关系推进并且确定下来,只是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去看似被动实则主动地实施,他给了她一个恰当的机会。她乖乖地按照他的提议拍了那张照片,不过没有用褐色围巾,她用的是白色的,白色的反而效果更好,野性里鲜鲜地带出几分无辜和纯洁。拍完之后,他舍不得走,又不敢贸然上前,她把一根围巾线悄悄缠挂在胸罩挂钩上,让他来取,他才有了亲近的胆量。
  一切都如她预料的那样,张长河看见了她身下的红。他哭了。小丫也哭了。他们紧紧地抱着,像这世界上所有最亲密的爱人一样。
  这天是她例假的最后一天。
  她骗子他。但骗也是稀罕他。想让她骗的人多了去了,她还懒得骗呢。张长河是青头丝儿,她必须看起来也得是黄花儿菜。她不能欠他的。没有男人不在意这个。她不想被抓住把柄,那样即使结婚也一辈子说不得嘴了。自己这么多年处心积虑的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那句老话:妇女翻身得解放!
  一切水到渠成。小县城里时髦少女的时髦恋爱之后是时髦婚姻和时髦家庭。两个人的婚纱照和儿子的时代宝贝系列紧随着小丫的时尚写真,为这一段发展做了最直观的跟踪报道。在老家举行过热闹的婚礼之后,小丫以母亲的名义把自己的积蓄取出来了—部分,两人轮番去外面学习了一次。小丫学习美容化妆,张长河学习数码摄影。学成回来他们就添置了电脑,小河照相馆也摇身一变,成了紫蔷薇影楼.搬到了最繁华的东大街上,小丫特意让装了一个四百瓦的射灯。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们的射灯远远地就弥漫出一大团浪漫的蓝光,几乎成了东大街的标志。
  他们的日子,他们的影楼,和他们的儿子一样,在小丫的聪明精明和张长河的勤恳能干中,一天天地生机勃勃地成长起来了。
  一次,张长河问起他们初次见面时小丫所说的表哥:“你不是说你表哥也爱摄影么?哪个表哥?”小丫嘴里正含着一口水,笑着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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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紫蔷薇影楼的时候,窦新成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女儿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妻子冯玉娟提议照个全家照。在街上左瞧右瞅,最后女儿和冯玉娟都在紫蔷薇门口焊住了步子。女儿指着招牌上那个新娘道:“水水的,多好看。就是它了。”
  他抬头看了看那个女于,她穿着白纱,低头浅笑,似乎有些面熟,一时也不在意,抬脚就走进去。照完了全家福,女儿又要求照个人写真。小女孩在镜头前频频作秀,摄影师一会儿便说一句:“换个姿势,再来一次。”这句在影楼里最平常的话,今天却莫名其妙地让窦新成扎耳,听着听着,他忽然想起丁多年以前在深圳的那个夜晚。鬼使神差的,他跟着摄影师说了起来。
  他说了两遍。他说的时候,冯玉娟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自己的声音传达出的味道和摄影师不—掸,是怪异的。
  第二遍说过之后,他戛然而止。他想起来了,他见过招牌上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个小姐。
  可以说,他对女人最生动的了解几乎都是从小姐身上获得的。第一次是在西安,一天黄昏,他绕着居住的宾馆附近散步,在一个凉皮摊上瞄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婀娜极了,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要了一碗凉皮,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偷偷去看女人,女人却长得窄眉窄眼,让他有些失望。女人笑了,低声说:“大哥,我的好处不在脸上。”他的心怦怦怦地乱跳起来,直觉到了这个女人的身份。吃完了,女人说:“大哥,我那里有最新款的手机,特别便宜,你想看看吗?”他点点头,跟着女人到了一处单元楼里,女人进门就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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