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鲜花夜(短篇小说)

作者:叶 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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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人蹲在楼下不紧不慢地说着话,没人抬起腕子看时间。
  他们就是这样熬时间的。6号先讲了一个恶性案件,说的是在本地的一所大学里,一位在读的女研究生趁男友熟睡时,剪刀一挥,就将他的“命根子”铰了下来。6号咂着一根烟,在黑暗里吹着烟灰。刘志超总觉得烟灰向自己的眼窝里吹来,但眼珠子却没反应。6号加重了语气,说,乖乖,那个倒了血霉的男人可是女研究生的导师哦。他一直霸占着她,连婚都懒得离,结果……哼,不骗你们。今天早上的《晨报》都登了。我要说一句谎,出门,我就让大卡车撞死算了。0号捅了一下6号的肩膀,斥责说,都是握方向盘的,发这样的咒干什么哪,也不知道图个吉利呀?刘志超也想插嘴说两句,但0号喂过来一支烟,他就闭住了嘴巴。0号说,讲黄的,碱大一点的够味道,要不怎么熬下去呢?三个人没看腕子上的时间,而是不约而同地抬头,仔细盯了一下夜空。每个人的心里都在说:约摸快10点了吧,似乎夜空里挂着两根夜光的指针。0号说,8号先讲,8号每次都最后一个讲,今天他先来。刘志超明白两个人说的是自己。8号就是他车牌号码的尾数。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规矩——彼此不打听对方车上坐的是何方神圣,更不打听单位什么的,只简单地叫出车牌号码的尾数。
  来黄的,碱大一点的。只说下半身哦,上半身没劲。6号也催促道。
  什么?刘志超茫然地问。0号和6号觉得8号明摆着是不肯和他们同流合污,心里便老大的不舒服。0号骂了一句,刘志超也没计较。毕竟,这么大半年下来,他们三个都建立了一种似有若无的友谊。从六七个月前开始,刘志超和他们两位都会按点将各自的主人送到医院内的高干病房下,然后一熬就是大半夜,熬至天亮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他们不知道领导们在楼上做什么,打牌?抠麻将?总之,他们是不能随便打问的,这是做专车司机的首要品质。熬夜的时候,他们三个就凑在一起,说起女人。偶尔还有足球、大案要案和萨达姆、本·拉登他们,但往往也都以女人的话题收尾。一聊天,就觉得夜过得飞快,除了留下一地的烟蒂,“夜”这个东西,仿佛从没现过身一样。直到今天,刘志超也不知道。号和6号是哪个单位的,他们给什么级别的干部做“一把手”。既然不知道,刘志超自然也就不能真的生气了。
  他指了指耳朵,自嘲地说,聋了,快聋了。
  说完,刘志超吓了一跳。他赶忙将舌头压住,起了身,做了一个去小便的手势。一路上;刘志超都在训自己,刚才多嘴多舌的,连自己的耳朵快聋了也讲了出来,世上可没不透风的墙。进了住院部的一楼,刘志超解决完;站在水池子边,很仔细地洗了手。他还捧起水,揩了一下面颊,小心不让水灌进耳眼里。
  医院是部队上的。院子里古木参天,夜风习习,不时有一两行哨兵穿行而过。刘志超仰面望见了一群蝙蝠,在空气里翻飞着,翅膀擦剐着,比黑夜还黑的一团阴影。就在这时,刘志超看见苏白站在了医院门口的灯下。
  和往常一样,苏白的怀里抱着一大堆鲜花,煞是优美。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裤,透着一层灰,显得双腿很长,走起路来跟仙鹤一样。上身是一件短短的夹克样的外衣。头发剪得挺短,齐及了耳根。一点也不像刘志超第一次碰见的那样:穿着军衣,飒爽干练门口的哨兵还抬手敬礼。
  志超,今天又陪太子读书来了?苏白这么一问,刘志超就显得不自然了。他挠着头皮,嘿嘿地笑了几声,说,哪像苏白你呀,吃着皇粮,又扛着一杠两星,我可是个下苦的命,不干熬着又能怎么样?苏白倒没继续下去,只淡淡地说了声,我刚下班,忙死了,快成两截子了。
  苏白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忽然说:咦?志超,你看见卖花的那个牛嫂了吗?
  什么牛嫂呀?刘志超不明白苏自在说谁。苏白抱着一大捧鲜花,腾出手来比划着,说,就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有半拉烧伤的疤痕,天天在医院门口支个摊,卖鲜花卖水果的,见到了吗?刘志超翻了几下眼皮子,愣是没想起来。苏白抱着鲜花,在门口来回走了几趟,也没发现那个鲜花摊。
  这时,附近的小饭馆里依旧人声鼎沸,行人却少。入秋了,一到晚上,居民们都跑去黄河边的茶楼里看皮影戏听秦腔去了,反而使一条街空旷了起来。
  苏白“咦”了一阵,泄气地说,坏了。
  什么坏了?刘志超追着问。苏白把怀里的一大捧鲜花一展,说,晚上收拾腾空的病房,给牛嫂拾掇了一堆鲜花,瞧瞧,还旺盛着哪。可都是贵重的品种啊,这几枝是蝴蝶兰,这几枝红的是玫瑰里最贵的一种,叫红衣主教。每一枝都在几十元以上哪。怪了,牛嫂一般不会这么早就收摊的,要是没营养药水泡,明早上,这些花就完蛋了。
  刘志超支起耳朵,总算听明白了。他忽然结巴了起来,说,你的意思……是,你把病房里的鲜花……拿出来,再让人家卖……一遍喽?刘志超咽下了一口唾沫,等着答案。苏白大大咧咧地说,病人都死了,谁还计较几枝鲜花呀,都当垃圾给扫了。怪可惜的。所以我都会收拾一下,拣好的,花开得旺盛的,算给牛嫂帮个忙嘛。
  刘志超一摸口袋里的钥匙,才感觉裤裆前的拉链都没系。苏白的眼睛盯过来,刘志超的脸立刻就红透了。他侧了身子,拉上拉链,顺便也触碰到了钥匙。刘志超对着远处的车,揿了一下遥控,只听见“滴答”一声,黑暗里的黑别克发出了一圈光。刘志超想也没想,指了指说,苏白,我送你去找牛嫂吧,别让鲜花给蔫了。
  起步时,刘志超看见0号和6号从黑暗里站了起来,扔掉了火红的烟头。
  豆腐营。苏白说。一发动引擎,刘志超就有一股莫名的焦躁感。他拿起仪表盘上的举瓶绿茶,刚想问问苏白,却又觉得她会嫌弃,便一仰脖子,“咕隆”一饮而进了。豆腐营在黄河沿以北,它是这座城市最后一片贫民区。居民们大多搬走了,将朽木一般的老房子租给了生意人。车子驶卜了滨河路。夜风吹袭着,苏白不住地撩着额角的头发。刘志超体内的那股焦躁感随着车身的颠簸越发厉害了,两只耳朵里,像有两颗发亮的水珠凝成的小球,在脑子里浮动着,始终也堕不下来。于是,他的听觉糟糕了起来。
  嗳,志超,牛嫂特像中学咱们班上的郝芳。苏白说。
  什么什么?
  就那个上高中了还流鼻涕的郝芳嘛。
  牛鼻涕?
  这么一说,刘志超倒电想起门口个爱流鼻涕的女生:一到冬天,棉袄的袖口亡常常晃着一片亮光,鼻涕都被冻结实了。其实前一阵,刘志超还见过一次郝芳。她领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孩子,在露水市场上挑莱呢。刘志超想把那一幕告诉苏白,可转念一想,算了。毕竟,郝芳和我一样,都是被高考刷下来的。哪像苏白,一中业,就进了西安的第四军医大学,现在与自己和郝芳有天壤之别。郝芳不是也下岗了嘛。刘志超这么想着,觉得那两枚钻石一般晶莹剔透的水珠,就在脑子里飘着,游移不已,影响着听觉。
  鲜花放在了后排座位上,苏白坐在副驾座上,捣鼓了几下CD机。可机子里传出的是西安易俗社的秦腔选段,苏白就没了兴趣。刘志超解释说,领导是陕西乾县的,就好这么一口。苏白翻看了其他的碟片,没选中一张。于是,她就沉默了,扭着脸,望着黄河两岸的灯火。
  苏白一哑口,刘志超就感觉不对劲。他老觉得苏白在讲话,但自己的耳朵在罢工。时不时地腾出一只手来,拽—下耳垂。苏白生疑地瞪了他好长时间,刘志超的毛病也改不过来。他不由自主地贴近苏白,怕漏掉苏白的哪怕一句什么话,也怕她发觉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耳朵是不能出丝毫问题的,刘志超这样想,要是被别人发现的话,手里的饭碗怕是要被砸掉的。一念至此,刘志超就特后悔去年夏天,陪着领导去四龙度假区游泳的事——他跳进了池子里,因为领导的金丝边眼镜掉在了水底。自然,该他刘志超一遍遍地往池子底下扎猛子,去捞什么狗屎的金丝边眼镜了。
  就在那时,他觉得有两枚水珠趁机钻进了耳眼里。在脑腔中像鸟一般地飞行着,一点也没飞离的欲望。一年多过去了,他吃过药,看过医生,也用过几个偏方,却无任何效果。两枚水珠被渐渐磨成了钻石样晶莹剔透的东西,暗藏在脑子里。像蚌壳会孕育出珍珠那样,刘志超也时常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他妈的蚌。
  ——有谁会需要一个聋掉的司机呀?饭碗上就这么明确警告着。
  苏自看着刘志超的身子偎了过来,就用手推了一把:志超,晚上你没喝酒吧?刘志超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把嘴巴张开,嘘了一口气,意思是要苏白检查一下。苏白把头一偏,肘臂撑在车窗上,懒洋洋地说:开你的车,别烦我,好不好?今天我的心情特差。
  怎么了?抱着鲜花还烦啊,你可身在福中不知福哦。
  苏白斜睨了他一眼,说,晚上九点,那个孩子死掉了,救了那么长时间,也没给救过来。我真想美美地哭上一场,谁也别劝我。
  那你哭吧,我不劝你。
  苏白幽幽地说,是我把她推进太平间里的,几百米的路,感觉走了好久。那孩子的笑太生动了,我忘不掉;她闭上眼睛时还在笑,生怕来不及似的。她走了,我把她的病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才离开的。刘志超听见了。还应该有这些花吧。带着死的气息。他在心里补充道。与此同时,刘志超似乎也听见苏白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蒋了下来,打在她的膝盖上。
  ——怪了!耳朵里的水也能清晰地听见眼泪?或许,它们有感应吧!它们都是水嘛。刘志超的焦躁顿时一扫而空。他冲着苏白怪异地一笑。
  豆腐营的牛嫂家很快就找到了。
  苏白按着记忆,说是在十八号吧。以前来过,也是夜里。十八是苏白的生日数,当时牛嫂一说,她就记下了。其实,豆腐营就是解放前的一片旧建筑,别看是平房,但归整得很有条理。一边是双数,一边却是单数。看见十五号时,刘志超就踩了刹车。果然,牛嫂家就出现在车灯的尽头。苏白下了车。刘志超摇下了玻璃,雪白的车灯仍照着。苏白走在光柱里,一副仙鹤般的身材。刘志超想,这么个女人,挺稀奇的,深夜里来送别人一大堆鲜花,在街上走来晃去的,是学雷锋吧。想到这儿,刘志超扭头望了望后排。一大堆鲜花灼灼闪亮着,似有一股芳香袭来。刘志超撮住了鼻翼,暗想:死者的鲜花嘛,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牛嫂家的门却是锁着的。一把将军不下马的锁头,挂在斑驳的门框上。苏白喊了几声,门环也在暗夜里嘹亮地叫了几声。刘志超咂住一支烟,听见苏白在对着门板说话,但听不大清晰。他伸出食指,又在耳眼里捅了几下。脑腔里发出一丝箜篌的鸣响,像在切割着浑圆的空气。
  黑别克,一排仪表在黑糊糊的光线里亮如白昼。这就是我的饭碗啊:要牢牢抱紧才是。别人抱的是鲜花,而自己抱住的就是一只泥饭碗,刘志超告诫自己。
  苏白很快就上了车,懈怠地靠在椅子上。刘志超说,怎么,不送了?苏白很深地嘘了一口气,说,牛嫂不在。她丈夫在家,可他是一个瘫子,开不了门。门被牛嫂反锁住了。静了一段儿工夫,刘志超说,把鲜花搁在门口,牛嫂回来就能看见的。一时半会儿的,花也死不掉。苏自做出一个手势,很断然的样子:不行,死不掉,也会丢掉的。刘志超偎过去,这下听清晰了。
  苏白往后靠了靠,生疑地说,志超,晚上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刘志超把手机交给苏白,说,等会儿如果来电话,你提醒我一声哦,我怕……
  苏白接过去,戏谑说,深更半夜的,谁会找你呀?是小蜜吧?你们男人啊,心里都藏着一个。吃着碗里的,还要盯着锅里的。苏白听上去有点酸,刘志超心里却灰败了下来。他想,这么晚了,找我的电话,不是老婆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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