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工匠的价值

作者:李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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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制作工艺和成本,1994年,柯达公司将“超级××”胶片停产,这使以拍摄美国谷地风光、海岸线著称的美国女摄影家查理·保拉(Paula Chamlee)十分焦灼。最后,她与柯达公司协商,用分期支付的方式,买下了柯达公司价值8.5万美元的“××”全部存货。为此,她专门在家中新建了冷库——这些胶片足够她今生的使用。
  纵观朱岩的作品,我们发现,除了如上几位摄影家,结构主义摄影也对他产生着很深的影响。他对结构的外形没有兴趣,但如果外形暴露了内部结构,这也会对他产生吸引。他会卷入、展开、在其间放牧,并与结构的异度空间产生大共鸣大共振。艺术家在纷繁的中心、边缘、斜面、凹凸、菱状、立方、网格、轴线、锥形、精细的同心圆与由星到网的放射性结构等种种人的“世界图式”中,感知和搜求着知觉体验、意义之维和意蕴的张力。形式即意义,结构中驻存着人性的家园。
  没有对现实的拒斥就不会有对现实的超越。结构也是一样,它完美的那一处是因为你排开和拒斥了无数的不完美。一味地在对象面前慨叹,艺术家就完蛋了!对建构要拆解,要斧斫,要心存疑惑。艺术家要在一般现在时中表现你与物体在某一个神秘的当儿那种既恰切又熨帖的联结。那个交流的密码就在你手中。“我是唯一一个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圣经》)你是最好的。你要感恩。你要闭住眼幽思,不是其他什么人而是由你来干了这一件事,这是冥冥中造物主对你特别的邀约。
  十八世纪五十年代,法国作家卢梭到巴黎东南六公里的枫丹白露森林中居住,沉思。此后,朱莱、丢普勒、狄亚兹、杜比尼等一批青年画家也来此定居,由此形成了近代美术史上著名的巴比松画派。德国夏萨克森州布莱梅附近的沃尔普斯韦德沼地集镇,自1889年始,就被称作“艺术家之乡”。鲁尔曾是德国也是欧洲最大的工业区。历经百多年的辉煌,传统工业已桑榆暮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废弃的矿场被浇灌成溜冰场,钢架高炉旁有交响乐队在演奏,庞大的铸铁车间棚顶下有人在跳芭蕾。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纽约苏荷(Sohu)荒芜的仓库区以其空旷的环境和便宜的房租吸引了不少反主流文化的现代艺术家。旧金山金门大桥附近的“赫德兰艺术中心”原是美军军事基地。1976年部队迁出后,复合建筑群渐渐荒废。是艺术家使荒废的建筑群变成了有活力的“赫德兰艺术中心”。泰晤士河畔的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原是一座发电厂,现在还标志性地保留着大烟囱。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建为美术馆,藏有毕加索、马蒂斯、蒙德里安、达利等人的作品。 1997年,因财政问题,业主从位于香港油街的五栋建筑与档案仓库中搬迁,政府以廉价的租金将这些房子租给二十多个艺术团体。租期届满,政府又为艺术团体找到了一处动物检疫、实验及屠宰的工厂。今天,“牛棚艺术区”是香港最活跃的艺术区。北京宋庄、辛店、喇嘛庄、上苑村的几百位画家中的元老是1995年从圆明园福缘门迁来的。那时的圆明园画家村不单单聚集着画家,还有诗人、歌手、道士——“我第一次走进仓库,只看了一眼就走了——我太知道这里的价值了。”1998年底,台湾建筑设计师登琨艳第一个进驻被誉为“塞纳河左岸”的苏州河仓库艺术区。这后来,许多小众化艺术家向这里搬迁。当年,19路军八百壮士在“四行仓库”抗击日军,设计师刘继东租住的“四行仓库”的大铜门上,还留有白漆号码和子弹的洞眼旷破旧的仓库破旧的厂房见证着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早期工业。历史旧貌、上海风尚、市井生活、傍水而居——再也找不到比这儿更吸引上海的艺术家的地方了。石英质般的帷幔缀着星星,隆盛期,灰黑的堤岸上,几十个工作室在苏州河流动的清夜投下烁烁的灯光。然而,这一开始也许就是一个“河边的错误”——中国经济的第一大都市安放不下苏州河畔一个小小的艺术区。2002年初,艺术家们以平稳平静的心情相互转告着动迁通知。
  分析国际上的这一文化现象,我们拎出两点:艺术家需要在距都市不远,交通方便的地方避开都市尘嚣;文化的介入,艺术的鳞集使疲敝重又繁荣。
  北京东北方向的大山子地区,上世纪五十年代是中国军用电子工业的屯聚地,也是世界现存最大的包豪斯工业历史建筑群之一。2003年始,艺术家陆续进入以“798”为主的厂区。五十年代由苏联、东德设计师按包豪斯理念设计的锯齿形厂房简练遒劲。巨大的现浇结构’和明亮的天窗、拱形的侧窗显示着秩序、比例、体量、节奏上的和谐。立于轩敞高大的厂房之下,每位进驻者——画家、雕塑家、行为艺术家、摄影家、音乐家、作家、建筑设计师、平面设计师、服装设计师——都有照自己的意愿超越平方,对环境重新改造的冲动。于是,乡土的、新现代的、自然主义的、新古典的、波普的、绿色生态的、另类个性的、情感空间的——诸多风格使因行业没落而闲置的厂房在再造中获得着重生。
  四川、云南、西藏、新疆,近十年的时间,朱岩孑然一身,涉水登山,星奔于千川百岳,感受着自然的化育。
  光色、光强、光向,质感、层次、深度。对大场面的控制及在大场面中的营造和截取,每株树每块石都调整到位,每片云每阵风都有丝丝缕缕的记录。画面在毛玻璃上静止了。溪水依然在流,百合依然在开,灯芯草鸢尾草不摇不摆。草场扩展着。迎面吹来一股浩大的风。
  从宏大到精微,8×10的画幅是天地问光交换的所在。拄着三脚架倚在树旁,心也在图像中安顿下来。朱岩用自己的方式解释着大自然。大自然也培养了他的观察力。
  21岁至26岁是人生的韶华时期。这几年,朱岩在上海渔轮厂任工程监造。思念北京的同时,他在黄浦江边逐渐形成了一个对他一生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认识:自己是学机械设计的,专业规定自己必得进入这一知识密集劳动密集型产业。成功地做一项工作需要众多的人参与,个体价值难有突破口。这令我们想起了捷克摄影家约瑟夫,寇德卡。1961年—1967年,寇德卡在布拉格任航空工程师。这以后放弃专业,全身心投入摄影。
  2003年9月——也就是离开渔轮厂十二年后,朱岩又重返渔轮厂——渔轮厂要拆了。他有了一个遗憾:在渔轮厂工作时,渔轮厂繁盛时,他不懂摄影。现在,面对着已经拆掉一半的、他曾是那么熟识并对之充盈着情感的码头、车间、更衣室、篮球场……他没能用镜头著录下从兴旺到凋敝的全过程。
  这一次不会错过。“798”在鼎盛期他还没出生。但新兴文化区在萌芽时他就已经开始工作了。最早进入“798”的人有自己的判断。这以后再进来的人很可能不是出于自己的判断,而是那个文化区在吸引着他们。故而,第一拨人是最原创的。朱岩从根儿上抓住了他们。
  朱岩在工厂工作了五年。时隔十七年又走进厂房。不过,这儿已经成了艺术家的巢。
  摄影首先应该从眼睛开始,然后才是照相机。进入宽绰轩朗的厂房,朱岩用50毫米视角的眼睛环视着。他并没有被环境所驱虏。摄影家有主观的东西,才能激活坐标空间、物理空间、思维空间。朱岩凭第一感觉,大致确定着被摄对象与空间、与空间中的物品的关系。他的拍摄是主观的。“你停下来,站到那儿去。”被摄对象被他安排在他以为适当的位置。他组织调动的依据是被摄对象的日常性。
  当然,他与被摄对象也有交流。他观察过他们的生活。他研读过他们的作品。艺术家们对自己的工作环境都有话要讲,他从他们的言谈中印证和调整着已然呈现于脑畔的种种构思。
  镇定精确,平和简静,不采用更尖锐的形式,这是朱岩拍“798”一个原则。换怪一些的角度,或把人放在画面中的不同位置上,这很容易。但他只想以一个基本的视点直呈式地表现:人基本是在中间。大小比例也差不多。不贴近对象。不用特写。图像中的人与人周边的空间同等重要。这一切都确定下来之后,就是对人物状态——沉稳、焦灼,陶然、凄迷,激愤、悒郁,酣畅、惴惴不安,踌躇满志、迟疑沉吟——的把握了。如此的拍摄,造成了作品的风格在场景的精心设计与人物的灵动抓取间摆动。
  拍“798”的全过程,朱岩只用一只达戈尔6.5时镜头。从第一张拍到最后一张,透视、空间比例始终保持着一致。理念和主观性被不断重复并在重复中被叠加。艺术的任务不是要揭示事物的特征,而是要对人的内心做有价值的探索。故此,视觉图形中表面的张力不是主要的。
  通过放弃而获得——朱岩有把握放弃清晰,而以“有差别调焦”保全图像的中心主旨。用莎姆定律或以收细光圈的方式坐实每一个细节太容易了。但他所要的东西是他所排开某些东西后所剩余的东西。他既要表现细节,又要汰除并超越细节。
  朱岩有意选择“影像圈涵盖不够”,把周边的锐度、清晰度降下去。在这一点上,他深受美国当代女摄影家萨莉·曼(Sally Hann,1933—)的影响。萨莉·曼以她独特的方式,拍出了那本特点跳脱又备受争议的《亲密家庭》。影像圈不够,但这是朱岩选择的不够——我不想说清楚的事我不说。我想说清楚的事我已经说清。
  “798”这一页很快就要翻过去了。朱岩从这一项工作中,从更宽的视野和更宏富的背景中获取着滋养。长久地不间断地关注一个事物,这是阿杰特、桑德、贝歇夫妇对朱岩的重大启发。在今后的几年里,他还要继续以图像的方式关注其他的艺术群体。他还有一个愿望,去新疆、西藏。他要于远山中看到一个离自己最近的事实——在维族和藏族中分别找一个大家庭。羊群咩咩地叫,高原和乡村的生活放散着被太阳烤晒过的干草气味。把自己和牧民搅在一起,记录原驻民,记录草原周而复始的时光,记录人间最古老的情感,记录普通平凡的场景——他们才是这块土地和这块土地上历史演进的真正主角。故而他要求自己要尽可能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去表述他们的企盼、愿望、想法和种种年鉴式的生存细节。人道主义美学转向了人民性美学,朱岩做出了自己的文化选择。迢遥的星宿吸引着他,他已经听到了来自异乡的呼唤。
  经过许多个沉重的时刻,他意识到,把自身生命置换成一种对被摄对象生命的表达,自身的生命也会从这种表达中获得意义。他把自己今后的拍摄目标从凝视风光转向凝视生存,凝视生命——“8×10的生存与生命”。要说朱岩对风光还有所怀念,那更多的是怀念那一种辽远空旷。“细草作卧眠,青天为被盖。”朱岩不愿意自己仅仅是一个“归去来兮”、陶然于风景中的隐士。远离自娱,肩起更参的道义和使命,终有大成者无一不在精神上对自己做着严格的恪守。
  他知道摄影的局限故他的影像会精湛。
  他知道摄影的薄弱故他的影像会深邃。
  夜漏更深,记起先贤、启蒙者和那些在最重要的时刻帮助过他的人,朱岩就感到有一股恩泽和福祉的泉流涌过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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