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上街头,下街头

作者:陈世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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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普及样板戏,县剧团的导演孙宝环下乡辅导,顺便给团里物色演员,发现了饶金苟。
  饶金苟在公社剧团跑龙套。《沙家浜》“奔袭”,他一口气翻了几十个跟头,翻到后台,连气也不带喘一口。锦绣江南鱼米乡,本来用不着翻这么多跟头。问题是乡里的楦头不一样,什么样板也要走样的。乡下看戏图的是热闹,男男女女挤在一堆掐掐捏捏。就是认真看戏的,也只管你哭是不是真哭,刀是不是真刀。尤其跟头翻了多少,最能征服人心。哪怕翻跟头的角色只是“战士甲”、“民兵乙”,也要比“郭建光”更受敬仰。
  “要得!”孙宝环捏了捏饶金苟净是骨头的肩膀。二天又做了调查,了解到饶金苟公公几十年前孤身流落到山里来,先是打长工,后来做佃户,在当地安了家。一家三代都是老实巴交的做田人。土改时定的成分是贫农。政治上没有问题。辅导结束,孙宝环就把饶金苟带到县剧团。
  公社有些舍不得,还是高兴。这是县里最边远的一个公社,很穷,没有什么让人看得起的地方。粮、棉、油、猪、人,都不行。这里的老俵请客,如果是逢年过节,给你煮碗面条,上面放条鸡腿,鸡腿上扎截红绒绳。主人一定再三劝吃,客人一定只吃面条,末了把鸡腿原封不动地留在碗底。那只鸡腿只是表示一种规格,不好吃掉。下个客人来,那只鸡腿又很隆重地放在下碗面条上。有的人家,鸡腿干脆就是木雕的,可以待很多年的客。平时最好的菜就是清水面条,饭是煮薯片或薯丝,杂几点蛆似的米粒。当地有一首歌诀:早上萝卜薯,中午薯萝卜,夜里砧板响,还是薯下锅。三年饥荒,连萝卜薯都也没有吃,饿死了很多人。那几年生养的伢子都不像样,到征兵的年纪,没有一个通过体检。现在出了个饶金苟,能到县里去做演员,自然是当地一件很有脸面的事。饶金苟家里不用说,生产队、大队、公社都请了孙宝环的饭。吃得孙宝环很感动,又有些不是味道。他看中饶金苟的,不过就是翻跟头,要说演戏,那只有天晓得。
  走的那天,很多人来送。车辚辚,马萧萧,千叮嘱,万嘱咐,饶金苟只是点头,两只眼睛哭得像桃子。
  乡里老俵见到公社以上来的人,哪怕是邮递员,—律喊“书记”。到了县剧团作兴喊“老师”,饶金苟就见人喊“老师’,同样是不分青红皂白,附近乡下到剧团食堂来倒潲水的人顺手捞走院子里晾的褂子,给他发现了,他也一直“老师、老师”地喊着追出去。
  下乡演出,在生产从仓库过夜。仓库分两间,共着一扇门。女的睡里间,男的睡外间。女的要出门,必须经过外间。半夜里,拉手风琴的周燕摸黑起来解手,一下栽到饶金苟身上,饶金苟从梦里吓醒,叫起来,把一屋子人惊动。周燕很轻却很伤人地说,倒霉!并且从此见了饶金苟就把脸别过去。饶金苟也觉得是自己的过错,好久抬不起头,见了周燕就像老鼠见了猫。
  进了县剧团的饶金苟留了长头发,每天早上梳头,梳不熨帖就抹凡士林。练功时在地上打滚,沾满了尘土,草屑,弄得像个鸡窝。剧团的人都讲究穿着。有谁要去上海出差,谁就等于成了上海服装批发商。饶金苟也来凑热闹。那个要去上海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说:“你的衣服没法子买,除非上童装店。”饶金苟很瘦小。但是他坚决地说:“我要跟你身上这套一样的。”“穿不得莫怪啊。”“不怪不怪。”衣服买回来了,样子很时新,饶金苟马上就穿戴起来。挽起一截裤腿,挽起一截袖子,长得快到膝盖的衣服下摆则任它垂着。然后跟团里人一样,喜气洋洋地到镇街上去,表现一个县剧团演员的丰采。
  其实,剧团本身并没有人把他当作演员,顶多是个跟斗专家。戏演得疲沓冷落的时候,孙宝环就让他多翻跟斗。翻个天昏地暗,翻到不能再翻为止。
  即使他后来有了还像回事的长进,别人也仍不在意。
  传统剧目开禁,老班底的几个人眉毛一下高了三尺。他们生下来就在戏班子里滚,演样板戏没有他们的份,只能搬道具,拉幕。
  演传统戏,那就是他们的天下了。台本是他们几个凭记性凑出来的,主演当然只能是他们:你背上这副靠翻个跟斗试试。不说别的,光穿这双高底靴,老予就练了三年。
  跳忠字舞出身的自然只好咂舌头。
  老班底酌二度青春并投有能够抖擞几天。到底岁月不饶人,一场戏下来,累得贼死,却并不怎样讨好。许多戏做不到火候,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久就有人出了事。
  演《挑滑车》,高宠一个蛮子从半山翻到台中间,因为多年没有练功,又上了年纪,好歹硬撑到台后,一跤栽在地上。台前紧锣密鼓,金兀术等着高宠出场,高宠却半天爬不起。孙宝环万般无奈,叫演金兵的饶金苟参加岳家军,并且立刻晋升为高宠。饶金苟还没有弄清头脑,就给扎上靠,推到台前。
  饶金苟很快就镇定下来。他原就对几位老班底很崇拜,平时十分留心他们。《挑滑车》最难的是高宠的死。老班底为了显本事,用了“倒吃虎”:腾起,后翻三百六十度,双掌先着地,然后胸、腹、褪依次着地。翻得好,讨彩;略有差池,最起码要折硬靠。这个招势当然也可以不用,硬邦邦一个“僵尸”就过去了。饶金苟却懵里懵懂一下腾了起来。
  台上台下掌声喝彩“哗”地响起。
  不过,事后并没有人觉得要特别提起饶金苟救场的事。不是科班,偶尔剽学了两手,不算什么。
  那几个老班底架子不倒。剧团亮牌子,还是亮他们。他们工资本来就高,艺龄又长,一调工资,一个人当饶金苟他们好几个。台上真正出力流汗的却是年轻演员。年轻人不服气,就发牢骚,骂自己没有投生到一个好人家,要不何至于在小尉团受气。
  饶金苟只有听的份,他晓得自己的斤两。说到祖上,他忽然记起在公公那里翻到过一个红袖标,颜色已经发白,上面有个墨划的五角星。
  众人不信:
  “你公公要是老革命,会捋几十年牛尾巴?”
  袖标是确确实实的。饶金苟争辩,那又怎么样呢?扫厕所的也戴袖标呢。众人哄笑说。
  饶金苟却认了真,请假回去了一趟。公公根本就不承认袖标的事。他回头求教孙宝环。孙宝环逗他:“给县里写封信,求他们调查调查。你公公进山以前,或许真有些来头呢。”
  信真的写了,发出去好久,没有回音。饶金苟跑去问,人家说根本没有收到信。知道饶金苟为当“高干子弟”奋斗,全团出谋划策:“再往省里写。省里不理,就往中央写。老革命,他们能不管么!”
  一个个义愤填膺,就是想看热闹。喊饶金苟不再喊“饶金苟”,喊“高干子弟”。
  饶金苟在剧团里是笑料,在镇上却有捧场的:一个是小吃铺的长生;一个是街头诗人陶东篱。
  
  长 生
  
  影剧院的人说,镇上只要有百十个长生这样的观众,何愁发不出工资。
  只要影剧院卖票,长生从未空过一次,即便连续几天放的是同一部片子、演的是同一出戏。而且每次都买两张票,又都只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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