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上街头,下街头

作者:陈世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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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叫 春
  
  罗 姨
  
  “吃饭哪——”
  “吃饭!”
  “吃哪……”
  第一声是宣告,很悠扬;第二声是命令,很短促;第三声是恳求,几分凄婉几分哀怨。每次开饭,罗姨都是按照这样的次序喊。三声喊过,没有响应,她又从头开始;还是这样的次序。美工组的条子说,罗姨的喊声曲折起伏,很有音乐感。大家注意所,还真是。有时候就是为了享受这音乐感,故意拖延下班。
  “我晓得,你们就是想急死我。”
  罗姨口里这样说,心里很快活。
  罗姨先前是安老师家的保姆。
  安老师是城里师专毕业分来的,女朋友是初中同学,父亲病故,家里弟妹多,她是老大,只好失学。安老师参加工作后帮她在城里找到一个小学代课,等她转了正,他们才结婚,她已经三十出头了。沙河镇到城里坐火车只要半个小时 ,每个星期或是安老师回城,或是他爱人来。站里给了他一间房,他自己去买了一张双人床。床最重要,生儿子要拜托它。桌子和凳子都是站里的。桌子是条桌,凳子是条凳,站里都用不上了。站长老冷当过县财政局的副局长,找关系弄到一笔经费,添了一些新的办公用品。夫妻两个只开支一个人的工资,另一个人的工资存起来留给儿子。
  婚后半年,老婆的例假一直正常,两个人便沉不住气。旁人也渐渐为他们着急,提醒说:“要加班加点噢。”每次临近老婆的例假,两个人便惴惴的,一声“来了”,顿时眼睛发黑,手脚发软。
  儿子比他们要沉着得多,不慌不忙地在娘胎里呆到足月。
  儿子出生,让他们吃更多的苦头。光是为了找个合适的保姆,就耗尽了心血。安老师爱人是班主任。整天忙得头发都梳不清爽。比较起来,安老师好办些,带孩子却又多少有些难为他;只有请保姆。但镇子附近的人愿到镇上做的极少,因为工钱低。要做就去城里。
  安老师先后找到过两个保姆,一个是镇上捡破烂的,弯腰驼背,不停地咳嗽。半个月后,安老师的儿子感染了她的肺结核。赶紧付了一个月的工钱打发她走人。后来找到一个自称十五岁顶多只有十三岁的小女孩,结果是多了一个要照护的人:早上不用力推她,她绝醒不了;白天她跟一帮光屁股的伢子在河里捉鱼,安老师的儿子在摇篮里哭得惊天动地。
  实在没有办法,安老师只好硬着头皮把儿子送到城里住几天。
  那回,安老师从城里接儿子回来,走出火车站,有个女人一直在身后喊:“哥哥!”他没有在意,他在此地无亲无故。上了公路,这个声音还在后面响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除了不时擦身而过的汽车或拖拉机,边上没有别人。安老师不由得疑疑惑惑地回头:一个老女人,手长长地向前伸出,一踮一踮地跑着。发髻已经松散了,几绺头发在耳朵和脸面之间甩来甩去。
  “哎哎,哥哥!慢些,哥哥……”她上气不接下气,“就是喊你们……我接了好多回了……天天来……你们不是说初七回的么,怎样到了今天……今天是初十了吧……不记得了么?我不是到机关单位见过你一回的么,说好了,过了节,我就来跟你们做的呀。”
  “原来是你。”安老师歉然。端午节前,他是见过这个女人,她“罗姨”。
  罗姨抱过安老师儿子,拼命地亲起来:“心肝啊肉啊。”母鸡似的格格大笑。”
  一个路上,罗姨喋喋不休,说她初七一大早就挑着箩担来了,一头被盖,一头米。等了一天,不见人,只好又挑回去;二天又来,又不见,就有些慌了;昨天来,还是不见。她急得把箩担挑到车站上守了一天。好在你今天来了,要不她以为变了卦。停了一下,又说,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工钱要是从初七算起,那她就白沾了几天光。
  “工钱当然从初七算起。”安老师说,“让你等了这些天;已经很不应该了。”
  她愣了一下,说:“你这个哥哥,真好。”
  老是被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恭恭敬敬地喊“哥哥”,安老师开头很不自在。后来他发现,只要对方是男的,罗姨都是一个喊法,包括安老师那个才满周岁的儿子。
  “哥哥吔,莫瞎窜!”她一面大声喊着,一面放下手上正在劈柴的刀或是正在搓洗的衣服,跳起来,把那个快要晃到河边上的一岁的“哥哥”,一把搂回去。
  罗姨见人就说“托你的福”,问她的年纪,她就回答:“托你的福,养了两个撑饭的。老大生了伢子。老二旧年当兵回来,也讨亲了。”
  作为一个女人,她很有理由骄傲:一,生了两个儿子;二,守寡把他们拉扯大了。
  站里的人也都说:这是可以立牌坊的哟。一致拥护老冷的决定,在库房里给她隔出一个小间安身。
  两个儿子成了人,做娘的却没有在家里安生。罗姨是熬怜儿子。乡下穷,只要动得,她就想到外头多赚些。
  每封星期天,不论天气好坏,罗姨都回去。要是安老师星期六晚上回城,她当天就走。要是安老师爱人来了,她就在星期天天亮前从床上爬起来,生炉子,煮粥,在桌上摆碗筷;在雾里摸索着,到河里提水,把盆盆罐罐都装得满满的;实在没事了,就劈结疤柴。好不容易见到天发亮,她轻手轻脚,钩起一根手指头碰两下安老师房门,怯怯地祝:“哥哥,粥好了,冷了,可以吃得。”好豫安老师两口子迟迟没有起床,是等着粥冷。听到里面床上翻动的声音,她才跟着说:“我走了。”一边嘀咕:“不是怕鸡发瘟,死人才回去。”免得安老师两口子不高兴。
  罗姨这种小心,其实不必要。找到这样一个保姆,安老师两口子再满足不过。反是觉得她太苦了。
  每次回来,她都跟回去时是两个人,脸色蜡黄,浑身就像撒了架。“再也不回了。”每回她都发狠,“该死该埋的才回呢。”一到日子,她又赶起赶落地走了。
  有一次她回来让安老师大吃一惊:撑着腰,喘着气,一步一瘸,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碍事的,起早了,头发昏,栽到坎下去了。”她笑笑,想从安老师手上接过孩子,终于支持不住,躺倒在地上。
  以后的一个星期,安老师请了假,自己带孩子,做饭,天天用自行车送她去医院,回来给她熬药。到月又把一个月的工钱一文不少地交给她。她瞪着安老师,好半日才哭出声来。
  大家这才晓得,她这回病倒,是因为遭了殴打。
  事情由两只木水桶引起。
  来镇上之前,她在城里一个老干部家里做。走的时候,老干部让她挑样合适的东西做个纪念,她就挑了一担桶——同老大分了家的老二一直借用别家舶水桶。这担桶是老干部从下放的农场带回来的,也算是个纪念物。罗姨把这担桶交给老二之前,先在站里放了好久,反复盘算才下了决心。还是惹了祸。二儿媳刚过门,大儿媳就出头把家分了。因为老二没有儿女负担,老娘就分到了他名下。老大和他女人没有料到,分家以后,老娘竟成了一棵摇钱树:进了城,发了财。从城里带回一担桶,就是一个证明。
  坐在门槛上喂奶的大儿媳,见婆婆一手挽着一只木桶,进了老二的屋,“嚯”地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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