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太平狗

作者: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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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味刺鼻的黑水大湖。程大种要去的工厂坐落在湖边,厂子里也怪味刺鼻,进了一个生锈的大铁栅门时,那嘴上栽花的男人就要程大种把太平交给门房的一个哑巴,那哑巴胡子拉碴。程大种把狗交过去后,才看到门房旁的一排平房雨廊里,拴着两条大狼狗。哑巴拿来一条绳子,就势套住了太平的脖子。
  太平面对凶险的未来不是没有预料,当它在挣扎着别让哑巴的绳子把自己勒得太紧时,那送走了程大种转来的嘴上栽花的男人此刻露出了狰狞的本相,只等那狗脖系进粗壮的绳索之后,挥起一根钢筋,照太平的脑袋就是一下,太平来不及哼叫,就打人了地狱。
  为什么这样对待一条狗,为什么对这条狗有如此深的仇恨?这些人是不是与它结下了孽,或它冒犯了他们?什么也没有。原因只能说是恐惧,一条太大的狗会横亘在这些人的心上,让他们寝食难安。如果是一只小狗,命运可能就截然不同了。人们恐惧这条怪模怪样、师出无名的乡狗。如今它又因为饥饿与磨难而更不中看,简直像从非洲跑过来的一条饿狗,病人膏盲,颇有侵犯人的意图。人们只求赶快了结它的性命。那哑巴也是个天才,刚才还对着电视里的小品咧嘴傻笑,现在却磨刀霍霍,拿出一把切菜刀来,就地想把太平的脖子切开。这是那嘴上栽花的男人的“指令”——这男人是该工厂的老板,他要哑巴“切了算了”,同时朝自己的颈子一比划。哑巴没有杀狗的经验,但有杀狗的豪情,二点也不害怕,刀刃在太平的身上荡了两下,又在太平的颈子上比试了两下。太平因躺在地上,不好下手,那哑巴就试着用刀尖去给太平翻身。刀尖一戳着太平的身时,太平这时竟一跃而起。对刀的反抗使它残存的生命得到激活。它是不会死的,神农架的狗有无边的神力,因为它是在深厚的石头上长大的,生命与山冈和森林一样古老顽强,这是它故乡的大地赐给它的神奇力量!
  ——当它跃起的时候一口咬住了哑巴的手,菜刀当啷落地。哑巴用悲惨短促的嚎叫来证明这一切,并且捂住流血的手拼命摆动。两匹狼狗这时突然像两座黑暗的大山压过来,将苏醒过来的太平制服了,压在地上。太平看到两匹大狼狗的四颗卵子在头上雄赳赳地晃动着,它多想跃上一口咬掉它们,可两条狗把太平像钉子钉在地上,顾不得它只剩下半口气,用它们罕见的大锐齿撕开它,的皮毛,怀着莫名的好奇,要看看这只赶山狗肉里面的秘密。它们一点点撕扯着,就像在表演拉面。那个哑巴一阵奔跑止痛过后,还是提刀朝太平的身上一阵乱剁,那血就喷得哑巴满身满脸,两条狼狗也止不住地兴奋呻唤,加上哑巴的快意嗥吼,几股声音在天空中缠绵回旋,在这清冷的工厂里恣肆穿梭。太平淌着大滴大滴的泪珠,动弹不得,又一次昏死过去。
  太平是在夜间逃跑的。因为被扔在地上,它的身子沾上了地气,就会从死亡中活过来。地气有一种让生命复活的伟力,只有在大地和山冈上生长的狗,才能接受到这种地气的灌注,死而复生。对地气的无比敏感和依赖,是那些赶山狗生命力会出现奇迹的根本;它们像一株株植物,承接着、汲取着大地的养分,它们的身体里有这种聚集吸收的根须。它们的生命属于遥远的山冈和无处不在的大地。
  深入骨髓的持续痛感在一阵冷风的猛刮下苏醒过来,太平看见了链子锁着的绿莹莹的狗眼那两条狗,而它却没被绳子拴着——他们以为它已经死了吧。
  太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地推了它一把,将它撑持了起来,四条腿,都给了它平衡的力量。大地说:你是不死的,你是罪恶城市的邪火中的金刚;大地说:你必死在故乡,安然长眠在阳光的森林里,山冈上的马尾松和清风必是你送亡的见证人。一只蜜蜂;在杓兰的紫花笼中为你嗡嗡念着悼词,山坡草地上的芍药是你铺满夏天的白色挽幛。鸟声啾啁,那是天上的香雨,一直穿透你的忠魂;飞人云端·…”
  太平依托着大地站了起来,满眼泪光闪烁。那是感激的泪光。它开始寻找着逃跑的路径。
  狼狗开始叫了,它不能再耽搁了,它要逃出去,逃出这个魔窟,这个静静的魔窟!
  哑巴因为被太平咬了疼痛难忍不能人睡,吃了三颗安定才进入梦乡,两只大狼狗的叫声一点也没震醒他。加上有很高的墙和带电的铁栅门(一到夜间铁栅门就通了电),所以哑巴很放心地入睡了。
  太平试着走了几步,刚挨着铁栅门,就被一股力量掼了回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所有的伤口都强烈地醒了。它又爬起来,一步一步沿着围墙和灯光的暗处走着——它寻找主人程大种时学会的一系列隐身术又一次用上了,就像在凶险万端的大街上行走一样,它走得慢,走得无声。但是,越接近那嗡嗡作响的车间越让人头晕脑胀,刺鼻的气味像一记记闷棍朝它的大脑打来,比神农架森林里夏天那令人惊骇的瘴气凶悍一万倍,顿时刺进它体内的每一寸地方,把它泡得稀烂,浑身无力。它还是坚定地、固执地找着它的主人,它屏息在一个灯光模糊的大房子里,终于看见了许多人——有它的主人程大种!那刺鼻的气味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里面热气蒸腾,毒气一团团一阵阵向屋外涌出来,里面劳动的人在大池子周围活动着,行走着,一个个像一张张薄纸。两个人看管着这些劳动的人。那两个人脸上戴着一种突出的面罩,就像两只嘴腮突出的野兽。太平看着它的主人,主人好像病了,脚踩着浮云,在梦游一样。当他蹲下去的时候,那两个“野兽”突然在他的头上给了狠狠一棒,主人程大种发出尖锐的惨叫。捂着头站起来的程大种,只好又开始拿起一根沉重的棒子在池子里搅拌起来,那腥黄的厚重的热气一下子吞没了他。
  太平心疼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就在这时,狼狗突然离它很近地狂吠起来,同时响起了叱喝:“抓住他!”荒草密布的院子里出现了奔跑的人影。狼狗向这边奔来了。一个人被打倒了,发出呻吟声。太平赶快寻路逃跑,真是慌不择路,它看见一条汩汩向院墙外流淌的臭水沟,穿出墙洞,那墙洞也就只能一条狗通过。它纵身跳进沟里,臭水滚烫,浑身的伤口如千万把刀割,如万箭穿心,皮肉在嵫嵫地烧灼着,腐蚀着。它游出了院子,吃力地爬上一个草滩,全身的灼痛使它禁不住想狂嗥,可它忍住了,牙齿咬出了血。它知道不能吠叫。
  昏昏沉沉中,风把它吹醒了。它逃了出来。疼痛已经使它麻木、绝望,烫热的泪滴也像那奇怪的臭水,淌出时让脸面灼痛。它像死了一样地趴在草滩上。天空群星如蚁,银河依稀倒悬。远远的城市灯火依然不舍昼夜地荡漾。这是哪儿?这噩梦一样的地方,主人和我为何会来到这样的地方呢?美丽平和的丫鹊坳为什么把我们推向这样的地方?主人程大种为什么要遭受这种惩罚并且牵累我?
  肮脏的大地它也是大地,腥臭的大地它也是大地。太平用肚腹紧贴着沁凉的泥土,汲取着深处的能量。它站了起来,回过头看着那黑魃魃的院子,那蒸煮着地狱沸水的院子,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地狱?
  有一片小小的林子,在一个高高的土台上。它向那儿爬去。它爬了上去。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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