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太平狗

作者: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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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大种烦乱得直吼;自家的狗不知怎么跟上了他”。他是出外打工的,可他带着一条狗。嘿嘿!哭笑不得哟!
  天气还好,路上净是:尘土,头上、身上裹着一层磷矿粉。他搭上了磷矿的一辆顺风车,走过了两个县的地界,根本连想也没想到狗会跟着他。他那时站在远安县苟家垭的岔路口上——汽车把他甩下往另一条路走了。他看天空,舒筋骨,再拦车,就看到后头远远地向他奔来一只紫铜色的狗,溅起一路灰尘,鼻子里喷着糟气。
  “太平!”程大种惊叫起来。我咋没见着你呢?一路在车上往后看哩。你,你是怎么跟来的……
  几百里地,离家已有几百里了,它就这么在汽车的屁股后头跟着——我上车时它藏在哪个旮旯呢?
  “快回去!快回去!”想起自己前脚才踏出门槛,后脚就有家里的东西跟上来了,这不是不让你走嘛!这鬼狗,比人还讨厌——幺儿还能哄了,说我回来给你带糖吃,幺儿就不赶你的路了。
  可那狗不服撵,一脚踢去,踢走了两步,又依依回了头,还向你摇动着谄媚的尾巴。狗不跟着主人跟着谁呢?这让那狗有点迷惘。狗是条神农架的纯种猎狗,当地叫赶山狗,嘴头粗,尾巴直,下巴上两根箭毛,是同村的蔡三爹捉来给他的。蔡三爹过去是个打匠(猎人),最多时家里养了八九条狗。狗通红的鼻子,从小就很好看,腿长,眼像镀了层金子似的,炯炯有神;每天睁着警惕的眼睛,对着山、鸟、虫子、老鼠狂嗥,连虱子也不敢进他家。它就是一百把安全锁,所以就取名太平。话又说转来,咱丫鹊坳的哪条狗不是太平狗?没有野牲口咬伤人畜的事件,盗贼闻见了它们的气味,一泡尿百分之九十撒在裤子里。可我现在不要你,太平,你这哑糊苕!我这不是走亲戚,是去城里找活干的!滚滚滚!滚!回去!
  试了几下,一来二去,赶不走,黏上了,就火了,怒从心起,操起路边小卖部门口的一把锨,劈头就照狗砍去。那狗哪晓得主人会对它下如此毒手,防都没防,腰椎就喀嚓一声断了,打落尘埃,发出悲恸的惨嚎,爬不起来了。
  主人准备继续赶路,懒得理这狗了。别人把它拖去剐皮煮肉那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狠心了结了一桩事,还一阵轻松。人在外,心就狠了,像毒蛇。可狗在后头哭泣着,挣扎着,那小卖部里的老倌子还出来心疼地观看,一个陌生人打一条陌生狗。看狗时,狗又晃晃悠悠地爬起来了,狗很怪,怪模怪样的,一看就是深山里的怪物,与野兽们一起长大的。那怪狗叉开四条长腿站起来,平衡了一下身子,用舌头舔了一下鼻子里流出的血泡——鼻尖通红,不是血,这狗就又向那个陌生的施暴人撵去,夹着粗壮笔直的尾巴。可那人依然不依不饶,一双山魈眼横竖看不惯它,又跑过来操起那锨,又是一锨。这一下,是尘埃落定了,狗再也爬不起来,呜咽着悲愤和绝望,听那时断时续的哀鸣,是在喊痛哩,或者还有什么,控诉一般的。那个施暴人在路上暴躁地走着,拦车,什么车都拦,自行车也拦。后采拦到,了一辆长途客车,跳上车去。车就被自己轮子搅起来的漫漫黄尘给吞没了,就像一条沟里的鱼搅浑水藏起自己一样。
  一团黄尘在蜿蜒起伏、颠簸如浪的公路上渐行渐远。
  半夜时分,昏昏沉沉的程大种从梦中醒来,感到一个暖热的膀子挨着他,这是卧铺客车,心想着旁边的人是个男的,不会离自己这么近,各自在臭醺醺的毯子里睡觉嘛。一睁开眼,一张狗脸在黑暗中闪现。狗,太平!这狗何时爬上客车来了?半路上是停过几次,人上上下下,还拉尿、加油,狗就蹿上了车?、狗不是已经给打死了吗?
  程大种心像刀子割,这狗可是只异狗,狗皮膏药粘上自己了。他就势一掀,将那狗掀到过道里,还踢了一脚。狗嗷嗷大叫,好不委屈。一声狗叫,吓得那在半夜漫游的司机从鸿蒙中惊醒过来,差点撒了方向盘。只见车一个尥跃,在路上摇晃了几下,满车人也都给惊醒了,从毯子里伸出头,一双双通红的眼里全是遭劫般的觳觫。这时就见一条狗从人的头上跃过,撵狗人在过道里高捋着袖子,咬牙切齿,骂骂咧咧。这激怒了一车人,司机在民意的支持下动了怒,将人与狗双双驱逐下车,将他们丢在了荒郊野地。
  两天以后,程大种与他的狗才到达汉口。
  他是把狗装入一个蛇皮袋子里,紧紧扎着,像装一块石头一样,怕狗乱叫,又将狗两脚踹昏了,这才上了另一辆汽车。
  到了汉口,那叫太平的狗还没能吸一口城里的空气,还蜷在自己的屎尿里,在黑暗憋闷的袋子里煎熬着。但从车上下来后,它已经醒过来,浑身疼痛难忍。一阵冷水,浸到心中去了——那是主人程大种在一个自来水管前浇它——是怕它有股子臭味。这样就背到了程大种的一个姑妈家里,这可是亲姑妈。这姑妈是随自己在神农架林场的丈夫进城的,在省林业厅一个下属的木制品厂做技术活。那男人——也就是程大种的姑父早死了。姑妈住在一栋灰不溜秋的老房子里,从楼房外一个砖石砌的楼梯上去,进黑咕隆咚的走廊。找到姑妈家,就说:
  “姑妈,我给您背一只狗来了。”
  那意思是说,您杀了吃吧,神农架的特产,肉狗啊。程大种倒出那狗来,那狗像得了软骨病一样,已经快不行了。哪知姑妈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是让她养这只狗——这只巨大的、长相怪异的猎狗,立马变了脸色,大怒狂呼道:
  “还不甩出去!”
  狗像一床破棉絮被扔了出去。这神农架赶山狗太平趴在楼梯口那个露天平台上,费了好大的劲才清醒,一看是异乡世界,它心里火烧火燎,几天没吃没喝啊。
  又站起来了,狗的生命力是顽强的,特别是猎狗,野兽只要不把它的身体吞吃,只剩下一块肉,这块肉也能行走。现在,它急切地寻找它的主人,它踅回去,抓门,啃门,无济于事,就趴在了门口,依然不吃不喝。不见到主人,它是不会吃喝的。这狗倔。
  半夜之后,城里的风渐渐加大了,喧嚣小了,冷得不行。水泥地忒冷,像趴在冰窖里一样。太平就用两只前爪垫着自己的肚皮,也就垫了自己的身子。肚子里咕噜咕噜地乱叫,嘈嘈切切,吵吵嚷嚷。它就站起来,想松松筋骨,又疼痛难忍,在黑暗中嗅看着这走廊里有没有可吃的东西。一个洋铁罐里有一些臭水,太平喝了几口,不对味,还烧心。一只老鼠从蜂窝煤堆里探出头来,又缩了回去。太平在那儿守了半夜,没见到老鼠再出来。东窜西窜,竟在一个塑料袋装的垃圾里寻到了两块骨头。因为害怕,又吃得急切,骨头没嚼碎就吞进了肚里。那骨头就戳着它的胃,戳着肚皮,用爪子一摸就能摸到,可难受了。太平真想把那骨头抽出来重新咀嚼一遍,没什么危险嘛,何必这么慌里慌张呢?
  再趴下来时,胃更难受,就像吞进去了一堆碎玻璃。三月的风蛮横无理,比神农架的风大多了。话又说转来,神农架再大的风,它也有一个草垛呀,有个狗窝呀。在城里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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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程大种从门里出来的时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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