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空巢

作者:张 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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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环。那门的颜色质地样式,不由得就叫人觉得这门后应该是藏着故事的。门楣上钉了一个十字架,门上贴着两张艳红的春联,流露着墨汁未干的新喜。上联是“上帝爱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下联是“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这上下联字数不一,既不对仗,也不押韵,不像是寻常农家的那种喜庆春联,倒像是从《圣经》上摘下来的。田田便惊异,春枝何时也信了洋教。门大,窗也多。窗是楼的眼睛,本来深邃幽暗,却因贴了许多的窗花,便有了盈盈一丝的笑意。田田走近来,便看见了窗花的功底。都是红纸剪的,也都是鱼,却是各样的姿势。有的恬静,有的喧闹,有的憨厚,有的狡诈。虚是神态,实是细节,栩栩如生,无一雷同——无非是鲤鱼跳龙门年年有余的意思。这幢楼房说新不算新,说旧也不算旧,却把城市的乡村的中式的西洋的各样风格都取了一些,匆匆地糅在了一处。糅得虽有几分生硬,那生硬之处反透出些活活泼泼的生气,俗到了极致,就俗出些别开生面的和谐来。田田暗想拥有这样一处楼房的女人,家境应该算是殷实的,何至于要千里北上给人做保姆呢?
  就去敲门。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门厅里坐着一个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织毛活。老太太剪了一头短发,齐崭崭油亮亮地带着梳齿的痕迹。上身穿一件雪青色的呢子短大衣,下身穿一件黑布裤子。袖口和裤管里肥肥地露出些毛衣毛裤的卷边——田田猜想大概是春枝的妈。老太太手里的毛活大致成型了,似乎是一件男裤。腰已经完工,老太太正在织大腿分叉处的那个洞。见人来,抬起头,眼镜滑落到鼻尖,手里的线团就滚到了地上。
  “何,何老师,出,出事了?”
  田田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从何老师那里来的?老太太见田田并无报急的意思,才渐渐松了一口气,捡了地上的线团,掸着上头的灰土,说春枝给我看过你们全家的照片。你们首都的照相技术还不如我们小地方——人可比照相好看呢。就招呼田田坐了,慌慌地进了厨房烧水煮茶。再出来,手里就多了个沉甸甸的木托盘,上面摆了七八个瓷盏,装了金橘橄榄香榧子核桃肉番薯片等等等等,虽都是年节的零嘴,却又比北方的零嘴略微精致些。
  老太太挑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金橘递给田田,问你爸也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田田说我爷爷是矾山人——矾山离藻溪极近,口音也是通的。后来下了南洋,四十岁不到就死在了那边。我爸爸也是在矾山出生的,六七岁就被叔叔带到厦门读书,后来又到了北京,五六十年没回过乡了。老太太就说这回怎么不带你爸来,也好认认乡呢。田田笑笑,却问春枝哪儿去了。老太太说带孩子给班主任老师拜年去了——年年都是初三去的。这孩子,爹娘都不在身边,老师管着,也算是半个父母,很该谢谢的。田田顿了一顿,才问孩子他爸怎么不管?老太太不答,盯了田田一眼,问你找春枝有事?田田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春枝考英文六级的准考证,寄到我们家来了。我爸劝春枝回去参加考试,补习了这几个月,不考就白废了。
  老太太接过信,低了头,喃喃自语起来。田田依稀听见了一句“谢救主恩”,就笑,问春枝也信吗,你这个教?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她若信了,何至于这个命?好强呀,心里一颗沙子都容不下,怎么能尊主为大?
  就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春枝的事。
  春枝生在乱世。春枝三个月大的时候,春枝的父亲挑了一担藻溪名产细米粉丝去温州城里叫卖,正逢工总司联总司两大派在打巷战,吃了一颗流弹,当场死在了街上。春枝是靠着寡母绣花和编篾席的手艺半饥半饱地长大的。春枝长到十七八岁,一层黑皮猝然蜕去,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一个细致的女子。春枝不仅人长得耐看,还绣得一手好花。春枝绣的不是母亲的那些牡丹凤凰,却是藻溪人没有见过的新奇花样。春枝时常去逛镇上的新华书店,不是为了买书,却是为了看书店里新到的西洋印刷画。德意志乡村风情,英格兰教堂街景,法兰西古典肖像,等等等等。春枝一个月的饭钱,都省了去买画。买回来,并不贴在墙上,却拿来做了绣花的蓝本。春枝绣的外国画,藻溪人见了掩了嘴惊叹。就有人花钱买了去,做洞房新居的摆设。再后来,就有人买了用作年节送人的大礼。春枝就是靠这个手艺,才维持自己念完了高中。
  春枝岂止是花绣得好,书也读得轻省。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在这么一个师资贫瘠的乡镇里,春枝的成绩也算是鸡群里的那个头了。藻溪乡地处江南,和风细雨的环境里,好看的年轻女子也是常有的。可是脸长得好手也生得巧的,就不多见了。脸长得好,手生得巧,书又读得好的女子,恐怕就是春枝一个了。所以春枝年轻的时候,在乡里是很有点名气的。春枝的家底,原是极薄的,没有人指望这样瘠薄的泥土里,竟能长出这样一朵好花来,于是母亲的腰杆,也就直了些起来。
  春枝还在读高中,提亲的人就开始在赵家频繁走动了。春枝正眼也不看一下那些留在饭桌上的照片,只对母亲说要复习考大学。当然真正的原因,母亲是后来才知道的。
  春枝的高考成绩本来也勉强够上省城大学的,却为了生活费和就近分配的原因,选择了平阳师范。平阳师范是三年制的学校,春枝念了一年半,就退学回了家。春枝退学,不是因为功课跟不上,而是为了一个男人。
  一个叫廖建平的男人。
  廖建平是春枝的中学同学,比春枝高一个年级。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应征入伍当了兵。廖建平脑子活泛,手也灵巧,到了部队没多久,就凭着几样小发明,获得全军范围的嘉奖,入了党,提了干。正当仕途一片光明的时候,家里却出了大事——母亲因脑溢血突然半身不遂了。建平家里有一个常年多病的父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弟,母亲本是家中主事的那个角色,宛如桐油伞中间的那把伞柄。母亲在,伞就撑得起来。母亲一倒,伞就成了一片无用的软纸。建平在军中焦急万分,就写了一封信给春枝。
  春枝和建平念高中时都是学生会的干部,两人一起负责学校的广播站。下了课,两人就钻进小小的一间广播室编通讯稿。你开一截头,我续一个尾。你念上一段,我念下一段。春枝的嗓子有些沙哑,像是清晨被露水打蔫了的草叶。建平的嗓子变着音,有些生硬,犹如被大风扯得猎猎生响的一面旗子。两人的声音分开来听其实都有缺欠,合在一起,便将那缺欠的地方补平了,沙哑里渐渐有了娇柔,生硬里也生出了阳刚,叫那念的和听的,都觉出了些韵味。
  虽然日日相处,耳鬓厮磨,两人真正私定终身,却是在建平入伍之后的鸿雁传书中完成的。学校的同学,早就将这一档子事,传得沸沸扬扬,唯一蒙在鼓里的,反只有春枝的母亲。
  那日春枝接到了建平的信,没和任何人商量一声,就从平阳师范退了学,回到了藻溪,一日三餐地照顾建平的母亲。又把家里的两间旧房腾出一间来,做了个裁缝铺,靠替人裁剪刺绣,支撑着两边家里的费用。春枝的母亲原是一百个不乐意的,母女俩为这件事也不知吵过了多少个回合,后来看见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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