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空巢

作者:张 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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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将此故事献给世上一切空巢的父母和离家远行的儿女
  
  何田田最近两年里连续回了三趟国,趟趟都是为了父亲何淳安。
  第一趟回去是为了给父亲请保姆;第二趟多少也是。第三趟虽然不是为了请保姆,却也与保姆有关。
  何淳安是个退了休的教书先生,从前在京城一所大学里教授英美文学。妻子李延安也曾在同一所学校的图书馆工作。夫妇俩育有一子一女。儿子何元元远在广州,是一家很出名的合资企业的销售部经理。女儿何田田走得就更远了,五年前移民来到多伦多,现在加拿大道明银行的商业信贷部供职。何家的两个子女岁数上只相差了十六个月,经历上也有诸多相似之处。元元和田田在大学里学的都是商,后来的工作也多少与商有关。都忙。都结了婚,又都离了婚。都没有子女。现在都在单身和不单身的那个灰色地带生活。
  田田是离完了婚才决定出国的一当然是从头过起的意思。田田离婚的过程像一场漫长的高潮迭起的戏剧,整整演了三年。这三年里田田就住在父母身边。娘家成了田田歇脚的窝,睡觉的枕头,揩眼泪的帕子,装气话的竹篓。一场婚离下来,父母就老了。
  父母是在田田的眼皮底下老的,田田却浑然不知。犹如一个常住河边看惯了河水的人,是看不出今日之水原来不同于昨日之水的,等田田意识到父母的老时,事情已经进入了一个无法挽回的死圈。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母亲是早就有迹象的。母亲爱掏父亲的衣服口袋,母亲爱翻父亲的文稿,母亲爱拆父亲的信,母亲爱偷听父亲的电话。年轻时很有些英武豪爽之气的母亲,五十岁过后却渐渐地变得敏感和爱猜疑起来。田田一直以为这是母亲对父亲日益上升的社会地位的一种危机感,直到后来在一位加拿大同事家里偶然翻到一本医学杂志,才恍然大悟这其实是老年痴呆症的一些症状。只是从前母亲在操着太多人的心,母亲的这些蛛丝马迹,散落在太多太纷繁的生活内容里,如沙滩底下浅浅地埋着的石子,被人在忙乱之中混混沌沌地错过了。待到元元去了广州,田田出了国,母亲的生活天幕突然变成了一片硕大的空白,她那些反常的举止才日渐清晰地浮到了表层。
  父亲也不知道母亲有病,父亲以为母亲只是太寂寞了,于是父亲在过了六十五岁生日之后就刻不容缓地办了退休手续。当时父亲还带着几名研究生,手头还有几篇论文尚未完成。像父亲这样多少算有些贡献的资深教授,其实完全可以延续几年才退的,可是父亲想多在家里陪陪母亲——母亲没有高级职称,退休得早。
  然而没有用。
  父亲的日日相守,田田隔天一个的越洋电话,元元三个月一次的探亲假,都没有把母亲从那条越走越窄的暗路上扯回来。母亲还是执意地走了那样的极端。
  母亲的事,田田是过后一个月才知道的——是元元刻意对她隐瞒了的。后来元元再也瞒不下去了,才百般无奈地打电话来多伦多搬救兵。田田接到元元的电话,第二天就坐上飞机飞回了北京。
  
  田田进了门,一眼就看见客厅正墙上母亲的那张放大照片。照片是母亲略微年轻时拍的,衣装发式都有些过时。母亲的笑容似乎刚刚展开,就被快门骤然切断,眼角眉梢便有了微微一丝的惊讶神情。照片上的那个黑框如同一张大嘴,将田田一口嘬了进去。田田没顺过气来。身子一矮,就瘫坐在沙发上,喉咙里涌上一团咸涩,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回去,哽噎之中,眼泪便汹涌地流了出来。
  何淳安看着女儿倾金山倒玉柱地哭,只将两手在膝盖上磨来磨去,干裂的手掌在裤子上咝啦咝啦地钩出一条条细丝。
  “谁想得到呢?谁想得到呢?”何淳安一遍又一遍地说。每说一遍,气就短了一截。说到后来,那声音便如炎夏午后的蝇子,有气无力嘤嘤嗡嗡地飞撞在田田的耳膜上。
  李延安出事的那一天,实在和任何其他一天没有太大区别。早上起来,何淳安照例去公园练太极拳,李延安照例去小区的菜市场买小菜。等何淳安练完太极拳回家,李延安也正好热完了早餐。两人面对面地坐在厨房的小餐桌上,一边喝豆浆,一边看报纸。何淳安看的是《晨报》,李延安看的是《健康报》。一碗豆浆喝得见了底的时候,报纸也就翻得差不多了。何淳安擦过了嘴,站起来,说要去学校一趟,取几封信。走到门口,听见李延安在厨房里异常响亮地笑了一声,说:“眼花儿不来,你就急了吧?”
  李延安嘴里的“眼花儿”,泛指的时候,说的是何淳安所有的女同事女学生;特指的时候,说的是何淳安的得意门生颜华。颜华博士毕业后留了校,和何淳安在一个教研室里工作,先前是师生,后来是同事,来往算是比较密切的。平日在家里李延安也时不时地拿“眼花儿”说事,时而泛指,时而特指,何淳安一味地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并不计较。那天也不知碰着了哪根筋,心里有一股无名火噌地蹿上来,便忍不住回了一句“急了又怎么着”,便夺门而去。
  何淳安到了学校,见着了几个多日未见的同事,说了些系里的飞短流长,一时聊得兴起,几个人就在学校的餐厅吃了顿午饭,喝了几盏小酒,回家就晚了。脸红耳热地进了门,一叠声地喊李延安:“晚上早点吃饭,周教授给了两张戏票,小百花越剧团的《碧玉簪》”——早把先前的口角忘了个一干二净。
  走到卧室门口,觉得脚底有些黏,低头一看,脚上像踩了一泡西红柿酱。冲进屋里,只见满地的腥红,浓浓稠稠半干未干的,在墙角门后流成大团大团的花。床铺看上去却是平平的,不像是有人的样子。何淳安哆哆嗦嗦地掀开被褥来,才看见了一片扁平如纸的身子——那是流完了血缩了形的李延安。李延安用的一把钝刀,腕上的伤痕如锯齿般参差不齐。这个在延安窑洞里出生,在马背上度过最初童年的女子,就这样将她世袭的军人般的刚烈演绎到了极致。
  何淳安从屋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冲到楼下,蹲在门口的大槐树下,哇地吐了一地。酒和肉的腐臭随着风在街上飞得很远,蝇子在秽物上黑压压地围了一圈。撕心裂肺地吐完了,扶着树身站起来,抬头看天,只见天上一颗鲜血淋漓的太阳,朝着自己正正地飞坠过来。想躲,却没躲过,就被咚的一声砸倒在地上。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已是三天以后的事了。三天中他的生活里发生了很多事。当他的意识还在沉睡和苏醒中间的那个灰色地带飘浮时,他的妻子李延安已经火化入葬了。他的儿子何元元从广州赶回来,雇人将他的房子彻底地清理打扫了一番,并将家具都重新摆置过了。所有关于李延安的痕迹,都被小心翼翼地掩藏了起来。
  何淳安出院回来,像走进了别人的家,惶惶不安,手足无措。他在屋里频繁地进进出出,不停地打开抽屉柜橱的门,仿佛在寻找什么,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找到。何元元的担心,几乎完全是多余的,何淳安没有问及李延安,一句也没有。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元元原先准备了多种可能性,都是用来对付父亲的记忆的。元元唯一没有准备到的,是父亲的失忆。记得是一种痛,不记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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