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一个人的生命体验

作者:陈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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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或抄录在日记本首页上。我现在想到,以一句人生哲理式的警句影响过不知多少读者的柳青,在他把一根电线攥在右手,又决绝地用右脚踩踏另一根电线的时候,怎样阐释这“紧要处的几步或一步”……
  大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林彪事件”之后一年多,“文革”的气候似乎暂时缓和了一阵儿,出版界在西安召开第一次集会,我有幸作为业余作者参加了。得知这天下午柳青要来作报告,竟然兴奋得等不到开会。需要交待一句,柳青没有把自己消灭得成,活下来了。不知是接线板有什么问题,还是他从蛤蟆滩电工那里学到的用电技术不完备,抑或是上天怜惜天才和正派人,他把右脚踏到地线时,“嘭”的一声把他的脚打得缩了回去,直到三次踩踏三次都被打得退回,柳青作罢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自杀的蛛丝马迹,直到一周后,一个同在“牛棚”的编过他《创业史》的编辑,一把抓住他从早到晚都紧攥着的右手,当即掰开,手掌心是一片焦糊的疮疤。他向这位暗中操心着他的编辑说了原委,那人顿时把眼睛睁翻到眼眶上去了,又苦不堪言地闭上了……柳青活下来了,他的那位留给他冰雕般神光的亲爱的妻子马葳,从城里逃回蛤蟆滩,却在一口深井里终结了自己……柳青终于被“解放”了,回到韦曲县城,由长大的女儿用自行车驮着到卫生院看病和注射,他慢性病缠身。
  柳青从会场的通道走向讲台,步履悠缓,端直走着,不歪向左边也不偏向右边,走上讲台时,我和与会者才正面看清一张青色的圆脸,最令人惊讶的是那双圆圆的黑白分明力可穿壁的眼睛的神光。开头所写的十万人里也未必能找到这样犀利的一双眼睛的印象,就是我第一眼看见柳青时有感而出的。柳青还留着黑色整齐的短髭,和善而又严谨……他在不过一个小时的讲话过程中,有三次从黑色对襟棉袄里掏出一个带着尖头的圆形橡皮喷雾器,张大嘴巴,把尖头伸进嘴里对准喉眼,用手一捏一放那个橡皮圆球,发出哧啦哧啦的响声。整个会场里鸦雀无声,一声咳嗽都没有,空寂的会场里就响着哧啦哧啦的喷气声。百余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个心中偶像的右手一捏一放的动作。他大约已经不足七十斤体重了,我记得我只看了他第一次往喉咙喷雾剂,到第二次第三次,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圆环尖头的器具时,我就低下头去了……那哧啦哧啦的声音无法躲避,一直到现在还清晰在耳。
  再见到柳青是两三年后,还是文艺界的一次会议,那时候不称会议称“学习班”。又有新的政治口号指示下来,“文革”又掀起一个新的浪潮,叫做“反潮流”,反“复旧复辟”的潮流,据猜测是针对复出不久的邓小平的。柳青被请到场讲话,还是青布褂子,对门襟,不过是单衣,还是整齐的短髭,还是锐可透壁的眼光。借着时兴的“反潮流”的话题,柳青有几句话震响:在我看来,反潮流有两层意义,首先要有辨认正确潮流和错误潮流的能力,其次是反与不反的问题。认识不到错误潮流不反,是认识水平的问题;认识到错误潮流不反或不敢反,是一个人的品质问题……
  语惊四座。会场里又是鸦雀无息的静寂。所有眼睛都紧紧盯着更频繁地从口袋里掏取喷雾剂的那只手,所有耳朵都接受着那哧啦哧啦的响声的折磨……
  直到现在我才肯定,这惊人的论述绝对不会来自中外古今的哲学经典,也不会来自古代人和现代人的修身修养的规范,当是从抠指甲和上批斗台的纯个性体验中获得,跨越过生活体验,进入更深一层的生命体验。
  2005—5—21
  二府庄——雍村
  [责任编辑 宁小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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