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黑脉

作者:葛水平

字体: 【


  1
  
  上许中子看到马路对过的柳腊梅,手里拿着一条用火煨过的紫藤,歪着嘴压着腰在箍牛鼻犋。紫藤是一种硬藤,箍牛鼻犋的时候,双头往下锁,要用子母卯锁死。紫藤韧而硬,干后,收得紧。箍牛鼻犋,等牛老死了,牛鼻犋还是牛鼻犋,许中子心里清楚。而柳腊梅干这事绝不求人,求人要落人情,欠情如欠债,她也清楚。
  柳腊梅弄不妥帖那条牛鼻犋,挂在胸前的两条长辫子,左甩一下,右撩一下,两腿夹着紫藤,上下舞弄得情趣盎然。
  许中子觉得有意思了,是那两条辫子生动得有意思了,就喊了一声“腊梅哎”。
  柳腊梅抬起了头,不知道是谁喊她,四下张望。村落里少有人踪,到了夏秋两忙时节,外出的外出,下煤窑的下煤窑,闲天忙月,日头像湿了水的布,照人的时候放不开心情。白天短得想要做什么,什么都还没有做,就到了吃饭的时候了。树丛中有斑鸠跳出,叫了两声,柳腊梅无意抬手的刹那看到了小洋楼前的许中子。看了一眼,低下了头,想这个人不可能叫她。黄灿灿的阳光,铺洒在土地上,远处,万绿丛中繁花点点。许中子想起了小时候的柳腊梅。村庄孩子玩乐的事极多,掏鸟窝,弹玻璃蛋,偷桃摘李,最有意思的事是撵兔。从来没有想过柳腊梅是一个闺女,田埂上蹦上跳下,轻巧自如得跟吃饭走路一样.把整个田野都闹动了。
  “我在叫你呢,腊梅!”
  许中子手里端着一个紫砂保健水杯,喝了一口水,仰起脖子来回喔喔了几下,吐出去,把剩下的水倒进手里来回搓捏,向前弹了弹。想起什么,在头上抹了两下,感觉头上有了一股清爽气儿,朝着柳腊梅招了招手,叫她过来。
  柳腊梅指着自己不相信地说:“叫我?许矿长,你是在叫我?”
  许中子说:“叫你。对对,就是叫你!”
  快晌午了,喇叭花被日头晒得瘪下去,一上午连个牛鼻犋都没有箍好,手软得使不出力气来。都说庄稼人日月贱,有的是时间,但一上午没箍好一个牛鼻犋,心里懊恼得很。再说许中子怎么会叫她呢?打从他开了矿,发了财,当了市人大代表,村里的人就把人家高看了,人家脸上见了嘴角倒是还挂了笑容,那笑容咋觉得都隔了一道梁!柳腊梅走过去,额头上因为箍牛鼻犋出了汗,抬手抹了一下,脸上就挂了一道黑,人看上去就又多了一份野气。许中子的心骚动了一下:这个腊梅呀,就是和那些个女人不一样!
  许中子说:“腊梅呀,怎么是你来箍牛鼻犋?一个女人家,手劲能有多大?”
  腊梅不好意思地说:“志强回来啥也不干,人累得骨头都快要散架了,倒头就睡,哪还有力气箍它。”
  许中子说:“看不出你还有体贴男人的一面,小时候你不是这样的性子。”
  柳腊梅越发不好意思,急切地说:“小时候是小时候,还不知羞。”
  许中子笑了,笑得内容丰富:“我问你羞是啥?”看着柳腊梅憋红的脸收住了笑,把指尖上一粒水珠弹过去,弹到了她的鼻尖上。她以为要下雨了,抬头看天,太阳当头照着眼睛都要眯成缝。许中子很活泼地笑了:“腊梅啊腊梅,我问你.想不想让志强下窑当队长?”
  腊梅的脸上显出了笑.志强要是能当了队长是件好事情,但不知道许中子怎么就看中了他?试探着问了一句:“许矿长,看中志强啥了,要他下窑当队长?他统领骡子还行,统领人,哪个要听他的?”
  腊梅又抹了一下自己的脸。这一次是手背抹,兰花指翘翘的,女人模样,斜吊着个身体,自上而下像一穗成长的玉米,黏软温润,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奇妙。许中子就想让腊梅进屋里坐,屋里的女人因为陪孩子上学到城市里去住,整屋子闲着,闲着一份清凉,尽管是秋老虎天气。
  往屋里走,有狗冷不防地冲着柳腊梅蹿过来,柳腊梅跺了一下脚,展开自己手里的牛鼻犋抡了一下,同时嘴里还喊了一声:“狗!”
  狗是用一条铁链子拴在大门后的磨眼上,狗看着柳腊梅叫了一下,吓得缩了一下脖子。柳腊梅突然一声叫喊,把许中子的脑袋瓜弄癔症了,这个柳腊梅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野?
  许中子说:“腊梅你吓坏了我的狗。”
  柳腊梅不好意思地把牛鼻犋夹在了肘窝下,红了脸说:“我就怕它咬我。”
  许中子搓了搓手说:“我要你来我的屋里,我能叫它咬你?你不光吓了它一跳,还吓了我一跳,我的心悬着像吊葫芦,半空中蹦跶呢!”
  他差一点想要腊梅过来摸一把了。柳腊梅的脸更红了,绞着辫梢,低下头不好意思笑,也不好意思不笑,嘴张着说不出话来。许中子看着,看得有点心躁。
  柳腊梅把手里的牛鼻犋伸到狗脸前说:“吃吧,柴骨头,吃!”
  狗呜呜咽咽了两声,有些畏惧地看着,蜷着一条蹄探过身体来闻了闻,是干柴味道,喉管里吼着退了两步。
  许中子看着,没来由地笑,手还不自觉地往上支了支滑到颧骨上的眼镜。这下子柳腊梅认真看了看许中子,他胖了,胖得裤带不是系在腰上,是搭在胯骨头上,小肚子鼓得像怀了七个月的娃,整个裤腰坠得人像一个水桶,突然觉得这么一个体形配着一个枣脑袋戴着眼镜不好看。她说:“许矿长,你戴眼镜不好看,你又没有坏了眼睛,戴眼镜也看不出你斯文来。”许中子摘下眼镜说:“我不是戴眼镜,是戴文化。”
  柳腊梅听了惶惑地抬起头,笑了:“有了钱就往自己的脸上装文化,我没有钱,觉得戴那东西贵巴巴的,也不好看。你说要我男人当队长,你刚刚说的,不是我求你的。”
  许中子“噢”了一声,想要回答什么,腰上的手机响了。手机响的时候不是铃声,是一段鬼子进村的音乐,响得人有点毛骨悚然。许中子看了看,不接,它就不停地响。这时候另一边腰上又响了,响的是“两只蝴蝶”,这个曲子腊梅知道,社会上流行这个曲子——许矿长有两个手机。
  “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
  许中子张着嘴对着手机说:“李老板,那股我给你滚了,抽个时间我去看你,我已经给你入了卡。你要来?那好我等你来。这不,我已经安排人招工了,什么?你听见鬼子进村了?嘻嘻,是我那个手机的音乐。今年不是抗战六十周年吗,从网上下载的,我要所有的人知道小日本鬼子不是他妈的好玩意!笑我了,老板,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矿就是咱的矿,你只要给咱举好红旗,红旗不倒,怎么挖的问题,就别管了。”
  柳腊梅看着这个电话打不完,想走,许中子摆了摆手要她等等。这时候手机又响了,是“我与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那红尘永相随”。
  许中子眼睛斜着柳腊梅,嘴噘起来把那句“永相随”挑细到一个高度,眼里的光眯成一根丝线,幸福得像蚕一样想把柳腊梅吊起来。“是赵老板啊,我刚刚接一个领导的电话,不好意思!你是说想把矿上的煤拉到电厂,对吧?可,以。老板说的话我敢不听?再说了,我的矿就是咱的矿,你那点工资.想发点浮财也是正常的嘛!马不吃夜草不肥,我敢不给老板开这个绿灯?不就是增值发票的事情嘛,我安排会计就是了。

[2] [3] [4] [5] [6] [7] [8] [9] [10] [11]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