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父亲的愿望

作者:艾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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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忻晟和忻斐是在火车站碰面的。他们要回一趟老家。老家在一千公里远的南方,坐火车得十余个小时。
  是忻晟先到站的。忻斐生活严谨,办事从来都是从从容容、有条不紊的。她是在约定的那个钟点到的。忻晟听到火车站的钟声刚敲了五下,忻斐就出现了。忻斐一身黑衣,手上的包也是黑色的。他们姐弟俩快一年没见面了,忻斐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张娃娃脸,眼睛很大,眼神里有一种幽怨而固执的气质,好像这世界亏欠了她,这使她看待事物总是有那么一种放肆而无礼的神情,好像什么都看不顺眼。
  “到多久了?”
  “一会儿了。”
  “进站吧。”
  车站里人很多。人挤着人。忻斐几乎是搂着她的黑包。忻晟本想替忻斐提包的,那包应该是有些重量的,但又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
  通过了检票口,一会儿就上了火车。这趟车的卧铺票一直很紧张,没搞到,他们只好坐硬座。硬座车厢已挤满了人。忻斐不大适应这种闹哄哄的场面,她显得很紧张。忻斐看到身边站立的那几个民工模样的脏兮兮的男人,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她没把她的黑包放到行李架子上。她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把包搂在怀里。她那不安的模样,就好像她的包随时会被人抢了去。边上的人满怀好奇地看她几眼。
  忻晟觉得刺眼,说:“姐,你还是放下吧。”
  忻斐的脸上毫无表情。忻斐总是这样紧张兮兮的。不过,她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包放在自己的身边,那个靠窗的位置上。包占据了自己的座位,她只好把身体外移,屁股的一半悬在座位外面。她正襟危坐的样子,就像一个正在接受老师训斥的小学生。
  一会儿,列车启动了。坐着的和站着的乘客各就各位,车厢似乎也不像原来那么挤了,但声音依旧很大。列车的广播声,旅客的吆喝声,列车服务员推销食品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声浪涌动,此起彼伏。
  火车的速度很快。车窗外掠过的景物显得很模糊,傍晚的光线照在这片模糊上,呈现出一种明晃晃的金色。但不久,这金色慢慢消退,变成灰暗色。
  天暗了。车厢里的灯亮了。窗外的灯也亮了。忻晟和忻斐一直没有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忻晟看着窗外,透过窗外的灯光可以辨认出一个村庄或一座城镇。
  车厢里依旧乱哄哄的,一些人开始打牌,一些人摆起了龙门阵,一些人则喝起了小酒。
  忻晟感到很困。这段日子。他经常失眠。奇怪的是,到了这乱哄哄的场所,他倒想睡觉了,就好像这人声鼎沸是最好的安眠曲。他不好意思在忻斐前面睡去。支撑了一会儿,可眼皮总是盖下来。他的太阳穴也麻痹了,好像整个脑袋都要失去知觉了。他可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睡意。
  “姐,我困死了,我睡一会儿。”
  说完,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差点把口水都打出来了。
  “你睡吧。”
  “你也睡一会儿,明天一早还得办事呢。”忻晟的口气显得含混而幼稚,有那么一种底气不足的讨好的味道。
  忻斐冷漠地点了点头。
  忻晟后来是被一声尖叫声惊醒的。那尖叫声骤然而起,短促、敏感,就好像一把匕首刺入了某人的胸膛,刚想叫出声来就戛然而止。
  忻晟已在睡梦中辨认出叫声的来源,他的心狂乱地跳起来。他快速睁开眼睛,看到忻斐惊恐不安的脸。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就好像她刚才被人强暴了。她在座位边上转来转去,一会儿低头搜寻座位底下,一会儿看忻晟,她几乎要哭出声来了。忻晟发现放在靠窗位置的那只黑包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刚才还在的呀,怎么不见了呢?”
  她急不择言,说话结巴,一反平常有条不紊的说话腔调。她着急的样子,就好像生命的某个部分消失了。
  “不要着急,没人要的,再找找看。”
  忻晟虽是这么说,他自己也急了,就好像他又做了一件错事。在忻斐面前他总是犯错。他怕忻斐埋怨他刚才睡得像死猪,他趴在地上,试图发现丢失的黑包。
  一无所获。
  忻晟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了。边上站票的乘客都成了陌生面孔,火车肯定已停靠了数站。他想,也许有人顺手牵羊,把包拿走了。
  忻斐的尖叫声惊动了整节车厢,乘客纷纷往他们这边涌,前后左右都是人头。他们好奇地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有乘客在转述:那女人的包被偷了。
  “包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不知道,那女人一直把包放在身边,肯定是宝贝。”
  有人问忻斐:“包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忻斐默默地流着泪,呆呆地坐着,像傻了一样。
  忻晟没好气地回答:“没什么。”
  他对这些看客充满了不耐烦。
  这时,乘警来了。旅客自觉地让出道来。见到乘警,忻斐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她说:
  “我睡过去的时候还在的,偷的人肯定在前站下车了。”
  又说:“我们要下车,请你们马上停车。”
  乘警没说话,他甚至没看忻斐一眼。
  “听见没有,请让我们下去。”
  忻斐悲伤地大叫起来。忻晟是知道的,这个看上去平静的女人,激动起来是不可理喻的。忻晟因此很怕她,她干什么事都是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让他无端生出自卑来。他知道要求列车停下来很无理,但他无法劝她。他劝不动她,也说不过她。
  乘警站在一边观察了一会儿,轻轻地对忻晟说:
  “你们去乘警室说吧。”
  乘警把他们带到乘警室,然后又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列车长。列车长神色相当严峻。好像出了天大的事情。
  “包怎么被偷的?”列车长尽量和蔼地问。
  “我一直放在身边的,只睡过去一会儿,就不见了。”
  “包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忻斐没吭声。忻晟也觉得开不了口。
  “包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次是乘警在问,口气相当严厉。乘警满眼狐疑,警惕地打量着他们。忻晟有些慌了,他想,怪不得这么大阵场,看来他们在怀疑包里面可能藏着违禁品。
  “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好说吗?”
  忻晟不想引起什么误会,没必要惹麻烦啊。他想了想。结结巴巴地说:
  “也没什么东西,只是一只骨灰盒。”
  乘警好像没听清楚,反问:“什么?”
  “是一只骨灰盒,是我父亲的。”
  忻斐突然无声地哭了起来,哭得相当悲伤,相当压抑。她的哭让人想起那些忧郁症患者,想要竭力掩饰,结果还是控制不住,终于越来越歇斯底里。
  “请你们把列车停下来,让我们下车。”
  列车长和乘警都没回音,面无表情地坐着。
  “求你们了……”
  忻斐太悲伤了,无法再说下去,哭泣让她无法表达。
  列车长有些动容,他说:“这不大可能,列车运行是有时间的,否则会乱了套。”
  “求你们了……”
  “火车动了,谁也别想让它停,否则要挨枪子的。”
  这话是乘警说的,说得相当决断、冷漠。
  回到座位上,忻斐依旧不能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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