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寸草难报三春晖

作者:程树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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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深火热之中。在此情况下,我们怎么还能够交得起昂贵的学杂费呢?而我们家的仓廪已空,无可卖之粟;土地荒芜,亦无购置之人。直到开学前夕,母亲尚未筹措到入学急需之款。我已经感到绝望了。可是,母亲却顽强地驾起与命运抗争的小舟,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奋力地搏击着。她又求助于我的那位在徐州工作的本家叔叔,在一位富裕人家,谋取了一个女佣的位置——母亲要用自己的血汗换取的微薄工资,维持我继续求学读书的机会。
  对于母亲的此举我本来是坚决反对的。一则,我不忍她为人奴仆的那种屈辱的生活;二来,中学生的“自尊心”也不愿看到母亲寄人篱下,任人驱使。因此,我向母亲表示:情愿辍学回家,也不愿意看到她迈出这艰难的一步。母亲深切了解我的初衷,而对我晓以大义,示以利害。她说:给人家当佣人怕什么?这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否则,你小小年纪便失学在家,将来还有什么前途?不把你培养成人,我愧对程氏祖先,愧对你父亲在天之灵,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母亲把话说到这个分上,我还有什么话说!只能听从她的意愿。后来的事实证明,母亲此举是非常英明的行为,既解决了当前的燃眉之急,又缓冲了母子离别之苦。但是,每当我前去那位有钱人家看望我母亲的时候,看到她那种无尽无休的辛劳之状,我内心的痛楚,非寸管所能形容于万一的。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么一天:朔风凛冽,大雪纷飞,滴水成冰,呵气成霜。人们在室内围炉而坐尚且感到冷不可耐,可是,我的母亲当时却坐在室外一个水龙头流水变成的冰砣子前,为人家洗涮食用的器皿。她的双手冻得像紫茄子一样,有的地方裂开长长的口子。看到这个情况,我痛哭失声,抱着母亲的手臂央求道:娘,你快点离开这里吧,我决不愿你为我受这样的罪了!母亲听了我的话,用手默默地抚摩着我的头,半晌才说出话来:傻孩子,别这么说!只要你能够继续上学,有个立身之本,娘受什么苦,遭多大的罪,都值得。
  这就是母亲的心啊!正如一首古老的歌谣所唱的那样:慈母的心如三春晖,只有温暖只有爱——
  由于时局的骤变,雇主举家迁居江南,母亲的雇佣生涯没有持续很久便结束了。但是,在此后不久,母亲又为我经历了一次危险的遭遇。
  时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当时国民党军节节败退,淮海战役一触即发。我因故请假回家,在返校时,母亲照例送我去运河车站。我含着眼泪登上西去的火车。谁知列车刚刚开过赵墩车站,运河方向的枪炮声便剧烈地响起来了。人们惊呼:共军追过来了!我非常担心为我送行的母亲的安危,一路上忐忑不安。没承想我在徐州车站下车时,却看见了母亲,她正在四处张望,当然是在寻找我的踪影。我赶紧跑了过去,叫了一声娘,并问:你怎么也来了?母亲说:我看今天乘车的人太多,太乱,我不放心,就随后跟着上车了。这又是为了我,我还能说什么?
  当天晚上,母亲便把我直接送到学校。幸好当时由于时局紧张的关系,好多同学都随父母南迁了,宿舍空了许多。我便找了一间空房,让母亲住下,我也同时搬了过来,和母亲住在一起。
  没承想,母亲来了之后,便回不去了。因为淮海战役已全面爆发。东陇海铁路成为国共双方争斗的焦点。黄伯韬兵团在碾庄被解放军团团围住,国民党王牌军邱清泉部从徐州前去解围,被堵截得寸步难行。如此险恶的路程,我母亲如何越过。在无可奈何之下,母亲只好住在那间已经走空了的学生宿舍,由我在学生食堂多买一点食品充饥。那时的艰苦自不待言。这时,学校已经完全停课,只有很少无法回家的学生留在学校。周围炮火连天,我们白天都不敢走出房门,害怕为流弹所伤;夜晚更加恐怖,因为双方的战斗都更加激烈了,就像炮弹在我们周围爆炸一样。这时,我又像孩童时代那样,伏在母亲的怀里。而母亲便用衣襟护着我的脑袋,轻声告诉我:有娘和你在一起,别怕!听了母亲的话,我真的镇定了许多,感到安全很多。
  在枪炮子弹的爆炸声中,我们母子胆战心惊地熬过了半个多月。黄伯韬兵团被歼灭之后,陇海铁路东段的战斗初步停息了。母亲决定从徐州回家。可是,这时铁路已经中断,步行近二百华里的路程,是很不安全的,我实在放心不下。但是,任我怎么劝留她也不听。母亲的理由是:家,总得有人守护。破家值万贯,今后还是我们栖息之地,不能撂下不管。母亲的理由也是充分的。我只好劝告母亲:路上要格外小心。
  母亲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却胆识过人,敢说敢做。决定回家之后,便亲自到我们的班主任家,恳切地把我托付给班主任老师,请他对我多加照顾。次日一大早,便启程回家了。据后来母亲告诉我,由于脚小,步履艰难,她整整走了三天才回到家中。路上到处是弹坑车辙,随处可见肢体不全的军人的尸体,有时还有流弹飞过,一个人走起来实在是心惊胆战。但是,母亲凭着她的毅力和勇气,硬是挺了过来,安全地抵达我们那百年老屋。亲邻们闻之无不向她表示庆幸和钦佩。
  我们母子苦难的岁月随着淮海战役的胜利结束,也有了尽头。我们的家乡完全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生活改换了新的天地。随着学校的复课我又随班上学了。由于家庭贫寒,我从初中三年级起,便享受了人民助学金,而且免收学杂费。母亲身上的重担,一下子减轻了不少。
  新中国成立之初,由于上下领导者头脑比较清醒,行事也较谦虚谨慎,又能体恤民情,因此,人民也比较能够安居乐业。那些大的政治运动,对我也没有多大影响。因此,由初中而高中,由高中而大学,我命运的航船,沿着一条比较平稳的航道在行驶着。母亲虽然仍然孤苦伶仃,但看到心爱的儿子学业有成不久将能够自立,也感到很是欣慰。特别是我考取了大学,成为我们程氏家族的第一个大学生,更为她平添几分喜悦,感到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因而也冲淡了她内心的凄苦。那几年,在亲友的帮助下,她耕耘着因我上学而变卖后剩余的几亩薄地,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静生活。每当我放假回家的时候,觉得岁月尽管在她的脸上刻下了许多皱纹,而从她的谈吐中,却似乎年轻了不少。她再也没有牵着我的手,拎着一筐冥钱、食盒到我父亲的墓前痛哭竟日;至多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默默对天祷告: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你要继续保佑他,早日成家立业,生活幸福,前程远大。
  遗憾的是,父亲的在天之灵,并没有像母亲所祝祷的那样,处处保佑我平安、顺利。就在一九五七年夏天,那场中国广大知识分子坠入“阳谋”的劫难中,我未能遵照母亲从小就灌输给我的“勿强出头,少惹是非”的谆谆庭训,在“鸣放”中说了一点点不合时宜的真话,从而也难逃厄运:在我大学毕业前夕,冷不防地当头挨了一闷棍——受到团内严重警告处分。随即被带有“发配”性地分配到远离家乡数千里之外的北大荒的一个新建的工厂,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这种意外的遭遇,自然也打断了长期盘踞在我心里的夙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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