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姹紫嫣红开遍

作者:滕肖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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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成都还有卖这个!——“留作纪念吧。”邮件末尾,他这么对项忆君说。项忆君对着照片端详半天,想,不晓得是谁给他拍的,莫非是个水灵灵的成都姑娘?项忆君忍不住苦笑,再想起那阵子学戏的情景,不禁感慨万分。
  白文礼被确诊为喉癌。住院接受治疗。项海去医院看他,他刚做完化疗不久,身体虚弱得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项海叮嘱他好生休息,说等他好了,就陪他唱一出《群英会》,师兄弟俩好好地演一回,就像当初刚学戏那阵。
  白文礼艰难地笑笑,说:“怕只怕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项海皱起眉头,说:“你讲这个话很没有道理。现在医学这么昌明,换个肝换个心都不在话下,还怕你这点小病?你要鼓起劲来,要是连你自己都没信心了,那真是大罗神仙也没用了。”项海故意作出很气愤的模样,瞥见他憔悴的面容,不禁暗暗伤心。
  白文礼望向窗外,半晌,说:“师兄,别看我这些年风风光光,其实我还是更喜欢以前的日子。我很想像过去那样,和你一起唱戏。真的。”
  项海叹了口气,点头说:“我也是。”
  白文礼忽道:“师兄,君妍去世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吧?”项海说:“不止,都快二十三年了。”白文礼又道:“她走的时候,也就和忆君现在差不多大吧?”项海嗯了一声;说:“差不多。”
  白文礼接下去便不说话了,躺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嘴里竟轻轻唱道:“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个油头桂花香,脸上搽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声音越唱越低,到最后已是轻不可闻,如同梦呓。
  项海静静听着,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女孩的模样,碎花袄子青布裤,眼睛笑得弯成月牙儿。清晨,第一抹阳光映在她的脸上,她整个人都是金色的,笑容和阳光一样灿烂。项海想着想着,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哼道:“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梳个油头桂花香,脸上搽的桃花粉,口点的胭脂杏花红——”
  从医院回到家,项海在楼下遇到五楼的赌博少年。少年叫了声“项老师”,项海嗯了一声,正要上楼,少年又道:“项老师,跟您借点钱行吗?”
  项海一怔,还当自己听错了。回过头看他:“什么?”
  少年瘦长的脸庞浮上一丝有些狡黠的笑意。“也没什么——这么说吧,柳梦梅想问杜丽娘借点钱。您听明白了吗?”
  项海听了,浑身一震:“你——”
  少年嘿嘿一笑,说:“不用很多,给个三万块就行。您把钱给我,我马上就回家把杜丽娘和柳梦梅的聊天记录给删了。您要是不给,我也没办法,反正早晚被那些高利贷砍死,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您的聊天记录发到网上,再注上姓名地址,让您临老了也红一把。”少年讲话不快不慢,咬字清清楚楚,节奏控制得不错,颇有京白的韵味。
  项海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涌到头顶。眼前一黑,差点要晕过去。
  “原来是你——你、你怎么能——”项海说不下去,牙齿在发抖,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他惊恐地望着少年,简直不敢相信。
  少年又是一笑。“三万块钱也不是很多啊,你女儿在海关工作,效益一定不错——项老师,我听说楼下那个女的要结婚了,是吧?其实我老早就晓得您不会和她来真的。您是当自己在戏台上呢,您看那些才子佳人,一到成亲结婚,戏就结束了,所以您也结束了。那女的和您不是一路人。要是放在过去,您就是风流才子、老克勒,那女的只不过是弄堂里的大妈——我下午还有事,您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时候给钱,啊?我要现钞,别转账什么的。”少年笑眯眯地望着他。
  项海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人傻了似的。
  秋去冬来。很快的,又是年底了。
  赵西林打来电话,项忆君只当又是约自己打牌,没等他说话,便道:“我没空。”赵西林接着说:“我想约你一块儿去看昆剧电影,刚上映的,《牡丹亭》。”
  项忆君愣了愣,同意了。
  电影院里,座无虚席,七成倒是年轻人。这部影片宣传力度极大,电视、报纸、杂志,铺天盖地的,一夜间红遍申城。
  大屏幕上,青春靓丽的杜丽娘来到花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项忆君耳边响起父亲项海唱的《牡丹亭》。不知为什么,她竟觉得,两人唱的,好像不是一个《牡丹亭》。这个杜丽娘和那个杜丽娘,似是完全不同的。项忆君不禁又有些笑自己傻。明明都是汤显祖写的本子,哪里会不一样了?
  项忆君又想起了毛安——不晓得他会不会去看这部电影?想到他唱《牡丹亭》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微笑。那一瞬,项忆君忽然有些明白了——其实人人都可以唱《牡丹亭》,项海、余霏霏、毛安、白文礼,还有她自己,都可以唱。人人的《牡丹亭》却又不尽相同。“游园”时,各人心里怎么想,“杜丽娘”便是什么样。是良辰美景,还是断井颓垣,只凭自己的心。又或许,这人的良辰美景,又偏是那人的断井颓垣。
  看完电影出来,赵西林说:“蛮好蛮好——原来戏还蛮好听的。”
  项忆君知道他刚才在电影院里睡着了,不说破,只笑了笑。赵西林又道:“以后有好看的戏,我们再来看。”项忆君还是笑笑。
  一路上,项忆君都在想该怎么提出分手。快到车站时,赵西林忽道:“你教我唱戏怎么样?”项忆君听了一愣。
  赵西林飞快地说:“我晓得我这个人是老粗,只会打牌,高雅艺术一点也不懂。不过我这个人很虚心,又好学,脑子也不算笨。只要你肯教,我一定能学会——你肯不肯教我?”他望着项忆君,竟似有些紧张。
  “嗯——”项忆君有些手足无措了,分手的话已经在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他的眼睛,也不知被什么驱使着,“嗯,好一不过你嗓子不是很好,这个,有点沙,只能唱老生——”
  项忆君说完,一抬头,瞥见对面高楼的楼顶上,巨大的宽幅屏幕在放《牡丹亭》的宣传片——雕栏玉砌,亭台楼阁,一个妙龄古装女子踱着碎步走着,袅袅婷婷,镜头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无数人抬头看。一时间,这座城市的上空都回荡着幽婉凄转的唱腔,像层薄薄的纱,笼罩着整座城市。随风轻轻摆着、摆着,这边扬起一些,那边又落下去。柔柔地,一点一点地,似波纹般,微微漾了开来。
  
  [责任编辑 程绍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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