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谢幕

作者:刘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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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昨天傍晚,依敏来电告诉邓易惜:“邓涛进了康复科!”这个好消息本是在他的盼望中走来,还是难以相信,搁下手机,他在四壁都是洋铁皮子的工棚里来回踱着步,搓着手喃喃地说:“儿子你真好了么……老子明天来……”没说完这句话,他想起八月份去医院看儿子的失败,嗖地吐出一口冷气。
  七年前邓易惜因经济问题犯案,被法院判决前,与依敏离了婚,现在两人的联系,多半缘于患了精神病的儿子。
  邓易惜服刑期间的前两年,跟其他犯人一样,先蹲牢子,再进工厂里做工,后来监狱建设小区,他组织施工得力,被作为特殊表现提前释放。回来后走投无路之时,县公路局的李志段长专门开车来找他,从出租房里把他拉出去喝酒。李志知道他正为工作的事儿发愁,说:“你要是不嫌弃我们乡下,屈尊给我指导工作吧!”过去邓易惜在市局当副局长时下乡检查,发现牛牙段八十公里的达标高速公路上,实际总指挥竟是默默无闻的李志。后经调查,李志大学本科毕业参加工作四年间拿下了三个项目,一年后李志被邓易惜提拔为段长。邓易惜一心惦记疯人院里的儿子,不想离开西枝市,何况才出囹圄,人生低谷,第一个向你这个刑满释放人员伸出手的人,毕竟是你人生中最值得珍惜的人。一边是感恩图报,一边是感激涕零,两好合一,第二天邓易惜两手空空地坐上李志的车来到这牛牙段。
  半弯月亮在云里隐去,邓易惜脚下那一堆堆被拆除的砖墙,在野地里变得十分狰狞。那是一座废弃多年的工厂。因为修起了路,才有主儿买下了它,据说准备建牛奶厂。春寒料峭的季节,旷野里没有萤火虫的光亮,没有鸟啼蝉鸣,修路工人多半回了道班宿舍,唯有稍远处的工棚里映如一二星灯火。最近邓易惜断绝了与女人萝卜的密切接触,晚上没事就与工棚里的几个临时工玩,或斗地主或升级,都玩得无聊、沉闷。邓易惜抽完了一支烟,狠劲地掐灭掉烟头,接着掏出第二支烟。
  当年邓涛高中快毕业了,邓易惜原打算把他送到国外去读大学,眼看自己的问题暴露,计划落空,为孩子的前程着想,他主动提出与依敏离婚,快刀斩乱麻地把邓易惜这个名字从家庭成员中删去。邓易惜初入狱,依敏每隔半个月探一次监,俩人的谈话内容全是儿子,邓涛的灰指甲治好了没有?邓涛还挑不挑食?
  依敏认为不要强迫孩子吃东西;邓易惜则强调孩子必须改变所有不良习惯,包括挑食,并且找来大量资料证明灰指甲是由于真菌感染,邓涛不吃西红柿缺乏维生素C,恰恰是造成容易感染的原因。当然俩人谈的主要内容是儿子将面临的高考,凭着邓涛的实力,考上一类大学应该没有问题,邓涛在校足球队里是中峰,为学校获过奖争过光,另加特长分二十分,说不定还能考上北大,这是邓易惜在牢中的希望与寄托。后来依敏好长时间不来探监,也没有一个电话,邓易惜如火焦灼中,依敏的朋友代她来探监,告诉他邓涛被关进精神病院的消息。如五雷轰顶,邓易惜病倒在监狱,连续发烧三个月,体重陡然降去三十斤,然而这仅仅是儿子带给邓易惜的第一次打击。
  第二次更加惨重的打击是今年八月份,他单独去医院看邓涛,邓涛与他表演自编的话剧《大头与小头》。父子俩的表演仅仅开了头,不可能进行下去,但邓涛已经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邓易惜家四代单子相传,一辈子做私塾先生的祖父家训极为严格,他让木匠把“在家能孝,于国则忠”,“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等警语诫言铭于竹板,系于儿子手腕脚腕,以寝卧之余便读,读必目到、口到、心到,循序渐进,由博反约。邓易惜的母亲虽然沦为贫妇,以给乡民量体裁衣糊口,却继承传统家训,铭以数十支量衣尺。邓易惜从小没少挨铭尺的打。邓易惜育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邓涛两岁那年,把母亲传给他的铭尺上字词间粘上颜色鲜艳的扣子,用来对邓涛进行数数辨色的早教。谁能料呢,在对孩子教育方面极为用心的邓易惜,无意中给儿子上的最后一课,竟导致儿子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
  邓易惜抽完了半盒烟,狠劲地掐灭了最后一只烟头,才作出了他一生中最难作出的决定——明天去看邓涛。
  
  二
  
  邓易惜从牛牙段工地出发,走到镇上搭短途客车,在市里下车后再转公共汽车直接到商场门口,是为了给邓涛买一顶帽子。邓涛发病的时候喜欢一根一根地揪扯自己的头发。直到把头顶上揪出白生生的一片头皮,然后继续寻找另一处目标揪扯,有时竟揪破头皮鲜血横流,如此不疲闹得满脑壳千疮百孔。依敏曾请人把邓涛摁在地下捆绑住手脚,强行剃光了他的头。天气仍然很冷,儿子那颗光溜溜的脑袋一定要戴上帽子。他不知道现在年轻人时兴戴什么样的帽子,毫不犹豫地买下一顶尖尖帽,是因为鞋帽柜里那顶翠绿色的拉绒卷边尖尖帽,隔着玻璃映入他眼帘的恍惚间,邓涛小时候戴着尖尖帽的影子又跳跃到他跟前来了。最初在看守所里,关着一群待判的各式各类的犯人,他们把自己分了档次,像他这样的贪官属于末档,比起强奸犯、江湖大盗更容易遭人憎恨,自然他吃尽苦头。第一天老大的下马威是“鸡啄米”,他正吃着饭,冷不防老大的脚踏在他的背上,伸手将他的头猛朝下按,粗瓷碗跌地,两颗门牙被碎瓷片砍损,满口鲜血喷射在白花花的米饭上……刚从权高位尊的椅座上跌进牢房,哪受得了猪狗不如的羞辱,每每到了夜晚,他一个人睁着眼睛到处搜索自杀的工具,但总有一种力量的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将他朝相反的方向拉。
  邓涛上初中那年,邓易惜担任西蜀码头总指挥。西蜀码头是他生活的这个城市最大的码头,码头竣工后一尊七米高、二米宽的大理石碑耸立在长江南畔,省交通厅的领导题词“钢铁码头”,永世千秋地记载着建设者们为之付出的艰辛劳动。工程结束后的那个冬天,逢休息日他就带着老婆儿子出去郊游,弥补近三年没有与家人团聚的缺憾。夫妻两人同在公路局工作,邓易惜在工程部,依敏在设计室,这样的女人,更能与他分享事业上的成就感。邓易惜还在省里读大学时,家住省城的依敏就把他往家里带。依敏坐机关的母亲看出了女儿的心事,嫌邓易惜是农村人,且身架子太单薄了,反对女儿与邓易惜交往。于是大学里他俩的恋爱方式是纸条频传。
  读了四年书俩人没同过桌,便把重重阻隔的课桌当沈园,你一首《钗头凤(红酥手)》去,我一首《钗头凤(世情薄)》来,倒是为日后的夫妻恩爱留下了隽永的回味。轮到儿子读书时,三人一起背唐诗宋词,儿子的记忆力超凡,远远地把父母甩在后边。有这么可爱的儿子,小日子过得很甜蜜。那时候儿子在铁轨边的原野上撒欢,戴着翠绿色的尖尖帽,帽子顶上边那颗圆团团的绒毛像是绿色的鸡冠,它随着儿子不停地奔跑,鸡啄食似的上下点动,给追赶在后的爸妈啄出雪亮雪亮的天空。
  邓易惜从柜台小姐手里接过帽子仔细看了看。问价只四块五角钱一顶,嫌太便宜了怕是水货,再用手背感觉正反两面的柔软,还算暖和便买下了它。
  一辆破旧的红色桑塔纳贴着巷子径直开到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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