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想给你的那座花园

作者:计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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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了一下才坐到沙发上,夸张地喘了口气,呼哧出一个字:“热!”
  这是条青春版变色龙。
  我应该想到,变色龙的颜色无论是美丽还是丑陋,不过是为了和环境保持一致,那是物竞天择的结果。猛想起刚才对乔自我介绍做的那番自以为是的评价,我觉得自己心思轻薄而且恶毒。虽然我不喜欢乔,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也让我觉得忧伤。也就在那时候,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她和易红之间,隐隐地似乎在进行一场对决。
  从乔开始唱歌,剑拔弩张的暗流就开始汹涌了,她古今中外地唱,青春逼人光芒四射,易红一直没有接招。
  刚才乔用了“垫场”一词,这可是外行人不怎么会用的术语。很快我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林总大概觉得冷落了易红,起身去点了歌,过门一响,我听出是豫剧,那位领导显然也很熟悉易红,他笑着说:“《沁园春·雪》,小红的拿手好戏。”
  易红犹豫了一下,起身去唱。我以前没听过豫剧曲调谱曲的《沁园春·雪》,一听感觉还不错,易红只唱到“山舞银蛇”,乔的声音就加进去了,唱到“欲与天公试比高”时,就只剩乔一个人的声音。
  乔唱得毫不逊色,身形神态端庄凝肃,音色比易红还要漂亮,完全让我领略了这曲子的好处。铿锵顿挫,高亢清丽,大腔大板里透出妩媚来。
  我叫好的时候低声问易红:“她也学过吧?”
  易红的声音有些飘:“跟我一个学校毕业。”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笑着递给易红杯啤酒,“一代新人胜旧人。别在意,喝酒吧。”
  易红微微一笑,说:“为你也得唱段儿吧。”
  易红到底扳回了一局。看来这酒店的四颗星不是自来的,屏幕上打出曲目名时我心生感叹。易红点的是昆曲《牡丹亭》里“袅晴丝”一折,熟词儿,认真听过唱的人却不多。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
  是下过工夫的,丝竹共歌喉袅袅,旁边三个人都有些被震慑的意思。
  可我觉得味道不对,易红对这段曲子的反应不对!
  这个念头一起,觉得在场的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对。
  林总是易红主请的客人,可一直端茶倒酒递烟点歌搞服务,像个跟班;那位领导有点儿自我膨胀可以理解,不可理解的是他似乎很小心地在乔和易红之间搞着平衡,跳舞不用说,乔唱歌的时候,他频频和易红碰杯,而易红唱的时候,我看到他刚回过神来就去找乔的目光;而乔,半路杀来,反客为主鸠占鹊巢理不直气却壮;听到最后,我发现反应最不对的是易红,幽幽咽咽,生生把个杜丽娘唱成了杜十娘!
  三个男人为易红的精彩演唱干了一瓶啤酒,我正打嗝,咚咚的鼓点就响了起来,我没看见歌名,节奏很快,音乐挺好听的,有点中亚细亚那块儿的味儿,乔的身体满不在乎地跟着节奏摇摆,亮白的那段小腰真撩人!
  咚巴啦呀,咚呀咚巴啦,咚巴啦呀,咚呀咚巴啦。你是谁我是谁,今夜谁是谁?你愿意我愿意,愿意就可以。歌照唱舞照跳,世界太美好。星期六星期天,不用起太早。咚巴啦呀,咚呀咚巴啦,咚巴啦呀,咚呀咚巴啦……
  也不知道这歌原唱什么样,乔的声音压得沙刺刺的且呼吸不够似的颤抖着,她用这样的声音叫喊这样的话语,像条柔软的带倒刺儿的大舌头,满头满脸地舔着我,我又痒又难受,又刺激又可笑,我的手挥着,想去赶开那条舌头,人却笑得喘不来气。
  可能我笑得太狂了,易红在旁边说:“夏医生,喝多了。”
  我笑得止不住,摇晃着站起来朝她摆着手,“不是不是……受不了,这歌受不了……有生理反应……”
  接下去,我的生理反应是当场吐酒。
  那天晚上我喝了多少酒我不知道,好像一直在喝酒,五粮液芝华士还有数不清的哈啤,但我的意识一直很清楚,现在记忆依然清晰完整。
  后来再说起我吐酒的这个晚上,我戏称为“享受了一把二十一世纪初中国中部中小城市新兴资产阶级的后现代生活”,当然是和易红开玩笑。我看出她有某种担心,我想告诉她,别的我没多想。
  我已经知道得比我愿意知道的要多了。
  可我依然不愿意带着任何猜测去想她的死亡,我愿意用这样的态度表达我对她的尊重。
  或许我是在为自己的软弱找借口……
  带着一脑袋沉甸甸的念头,我把车刚开出停车场,老周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问怎么样?
  我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如实相告,老周倒吸口凉气,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刚说了四个字,顺其自然,一个保安过来敲我的窗玻璃,我挡了进来车的道。我把手机往前排座儿上一扔,给人让路。
  老周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怎么顺你说怎么顺?你到底是签字还是不签字?”
  
  六 回到茶馆
  
  警察根本没来找我签什么字。
  公安机关按照规定,请权威部门的专家对易红的诊疗记录作了医学司法鉴定,然后根据现场的其他证据,按自杀结案了。
  但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易红的丈夫还在四处告状,网上相关的帖子连篇累牍,标题都很刺激,我不看也能猜到。
  诊所的小护士对这件事的好奇心完全消失了,她现在感兴趣的是被伊朗扣押的英国女兵头上戴的黑纱巾,“她们为什么非要女人戴纱巾?”
  现在没病人我就下来跟她闲扯,一个人呆在那个房间里我受不了。
  我绕到她背后看着电脑屏幕,刚要说话,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不合体的旧式橄榄绿警服的男人带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挤进来:“恭喜老板发大财……”他拉起挂在身上的二胡扯着粗喉咙就唱,吓我一跳。
  小护士说:“鞋柜顶上有零钱。”
  我走过去,摸了个一元的硬币丢进孩子手里捧着的搪瓷碗。拉二胡的走了,收垃圾的来了,叮啷叮啷地摇着铃铛,我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是个中年人,没我从他的动作上判断的那么老。
  小护士突然发出一声惊叫,我回头,她的手指着电脑屏幕,说:“你……”
  电脑屏幕上真的是我。我还能辨认出咖啡馆的沙发颜色,我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手里的银行取款袋。照片拍得还很清晰,点开放大都能看见取款袋上鲜红的银行徽标和粉红的百元钞票一角。文章的标题是“医生受贿伪造记录,为虎作伥颠倒黑白”。
  “到底谁颠倒黑白,谁为虎作伥,啊?”中午老周喝得有点儿高,嗓门跟着也高上去了。
  我们是在瑞和泰茶馆楼上,屏风隔出来的雅间,我点了一泡铁观音,没让服务员泡,自己在那儿弄。我说:“哥哥,配合一下情绪,没见我正表演茶道吗?”
  老周看着我前面那十八般兵器似的茶具:“你会弄吗?”
  我笑着说:“聪明人一看就会,可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不看也会。不就是茶道吗?热水、茶叶、壶、杯子,泡进去,倒出来,喝下去,是为大道。”
  老周笑起来:“贤弟,真行,情绪还很健康,我都跟着亚健康了!”
  我笑了笑:“随他们便,我跟死的人一样,不在乎。却顾归来径,苍苍横翠微。有点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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