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母亲与死亡

作者:何玉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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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麦说,大乔你要是嫌累,就让我把妈接走吧。
  大乔说,我什么时候嫌累了?不过你要接妈走,我这回也不会拦着了。
  金麦说,真的?
  大乔说,正巧阳阳从南方来信了,说是有了女朋友了,现在的孩子哪有个准儿,哪天张口要结婚了,我这什么都没预备呢,好歹也得做两床棉被吧。
  金麦把目光转向母亲,说,听见了吧,大乔要忙您孙子的事,您就跟我走吧。
  母亲仍说,不!
  大乔说,就甭问妈了,到时找辆出租弄上车就得了,反正她也跑不下来。
  大乔是笑着说这话的,但“弄上车”却像根刺一样伤着了金麦,金麦又一次涨红了脸,说,怎么能不问妈呢,她又不是件东西,说弄上车就弄上车。
  大乔看看金麦,不相让地说,怪不得妈不想跟你呢,你也忒小性儿了,我要拿妈当件东西,妈能这么干干净净地躺在这里吗?
  金麦想说,妈是干干净净地躺在床上,可一个干干净净就够了吗?但大乔就会说,既是不够,你金麦又做了什么?金麦害怕这样的问,她只好把话咽下去,一转身奔了卫生间去了。
  从卫生间出来,金麦见大乔已不在母亲的房间了,她再次跟母亲商量,母亲仍是固执地说,不!金麦说,我耐心一点我再不挑剔了还不行吗?母亲说,不行。金麦说,那您说怎么办?母亲说,你来。金麦说,我这不来了吗?母亲说,天天来。金麦说,我不上班了?母亲仍执拗地说,天天来。
  母亲这么说着的时候,眼睛里又一次有了泪水。金麦的心不由得疼了一下,她一边替母亲擦去泪水一边说,妈,您是不是受委屈了?母亲摇了摇头。金麦说,妈,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我来这儿,不就为了跟您说话儿吗?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不如大乔。金麦惊诧道,我哪儿不如大乔?母亲说,大乔能天天看见。金麦气道,您不去我家怎么天天看见?母亲又沉默下来,但脸上的表情仍是不服气的。
  到大乔再一次走进房间的时候,金麦已经拿定了主意,不再坚持把母亲接走,就按母亲说的,天天来。她对大乔说,这事还是要听妈的,她高兴在哪就在哪吧,我天天来就是了。大乔说,天天来,你不上课了?金麦说,上完课再来呗,你尽管忙你的,妈的衣服被褥留给我洗,妈的饭也等我回来做,你就甭管了。大乔说,等你回来做妈就饿成人干儿了,算了,妈不走你也甭来了,来了我还得管吃管住呢。金麦不快地说,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大乔说,看看,又小性儿了不是,开句玩笑,你还认了真了?
  总是这样,金麦和大乔说话,就像拉一趟车用两股劲,永远地那么别扭。天天来大乔家,金麦自是十二分的不情愿,但为了母亲,她又有什么办法?她宁愿天天受累天天跟大乔别扭着,也不想违背母亲的意愿,把母亲“弄上车去”。
  金麦住在这城市的西北角,若坐公交车,大约一个半小时才能赶到住在东南角的大乔家。好在金麦的学校在市中心,从市中心到大乔家,最多不过四十分钟。每天,上完两节课金麦就往大乔家赶,她辞掉了班主任和年级组长的工作,只干干净净地剩了两节课,虽说为此校领导已相当的不高兴了,但让他们高兴了,母亲就不会高兴,母亲自是比校领导重要得多的。
  原本,金麦是要把做饭的事担起来的,可大乔死活不肯让她进厨房。她知道大乔不是跟她客气,是怕她挑剔。金麦家的厨房,就像大乔曾说的,干净得像一幅画儿一样。大乔不欣赏那样的画儿,她的日子,是要闹闹哄哄,有响动有实物,看得见摸得着的。大乔的厨房金麦也见过,锅碗瓢勺,菜刀、案板,各色的凋料瓶子,以及冰箱、微波炉的里里外外,全都多多少少带了污垢,厨房永远散发着浑浊不明的气味儿。但她从没替大乔收拾过,她知道各家有各家的日子,东西可以收拾,日子却是不好改变的。这回来大乔家,她既打算做饭,就决意要先把厨房擦拭一番的,可没料到,做饭、擦拭都没能做成。大乔做的午饭,她只勉强吃了一点,到吃晚饭的时候,她坚辞不吃,说今天儿子要从学校回来,她要赶回去跟儿子一块儿吃。她的丈夫很早就跟她离婚了,她却并不怎么孤单,与一个处处不相适应的人一起生活,她觉得那才叫真正的孤单。
  大乔的厨房倒没什么,别扭也没什么,要紧的是母亲这边,不知为什么,在母亲面前她总莫名地有些心慌。天天来,自是母亲对她的期盼,但也可能是一种预兆?特别是把预兆跟死亡联系起来的时候,金麦的心就更慌了。
  开始两天还好,大乔在外面忙她的,金麦就陪母亲说话儿,为母亲读书、按摩什么的;母亲换下了内衣、被单,金麦就拿去洗干净;大乔做好了饭,金麦就盛了去喂母亲。金麦喂母亲,从没把饭勺儿含在嘴里过,她知道母亲不习惯,她自个儿也不习惯。除了大小便母亲仍喊大乔外,一切都安然无恙。
  但到了第三天,母亲的表现就有些异样,跟她说话,她沉默不语;给她读书、按摩,她也没什么反应,可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总盯在金麦的脸上不离开。金麦问她,您看什么呢?母亲也不说话,仍是看。母亲的眼睛很大,却被一堆皱纹包围着,皱纹以下是日益突显的颧骨,再往下是瘪瘪的两腮。向下拉得厉害的嘴角,尖尖的下巴……金麦对这样的一张脸有说不出的陌生感,仿佛它是另一个人的,跟母亲没多大关系,真正的母亲,仍是那个独自生活在小平房里的健康的母亲。她只好尽量地不去看它。可一直沉默不语的母亲,有一刻却忽然开口说道,金麦,我是不是快死了?
  金麦吃了一惊,说,好好的说什么死啊。
  母亲说,那你怕什么?
  金麦说,我怕什么?
  母亲说,你怕我。
  金麦的心跳忽然加快了,血也一下子涌到了头顶,嘴里说,妈,说什么呢,我怕你干什么?
  母亲说,你不敢看我。
  金麦正在给母亲做腿部按摩,目光一直在那条没有知觉的腿上,腿很细,就像根干巴巴的木棍。金麦抬头看母亲一眼,立刻又将目光转到了腿上。
  母亲说,你不如大乔,大乔就敢看我。
  金麦非常想抬起头来去注视母亲,久久地注视,以证明母亲的谬误,可母亲的目光就如同一座山,压迫得她无论如何动弹不得,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了。
  金麦几乎有些气恼地看了母亲的腿说,妈,我是您的闺女!
  母亲说,可你不敢看我!
  母亲执拗、较真儿的声音,在金麦听来既陌生又格外熟悉,也只有母亲这样的人,才可能在意看不看这种难以启齿的小事。可是,母亲对大乔又是怎么回事?
  金麦听到母亲又说,你还嫌我。
  金麦奇怪道,我怎么嫌您了?
  母亲说,饭。
  金麦说,饭怎么了?
  母亲说,你没敢挨过饭勺儿。
  金麦惊诧地抬起头,看着母亲。
  母亲又说,大小便。
  金麦说,我嫌您大小便了?
  母亲说,嫌。
  金麦不禁委屈地看了母亲道,妈,您还讲不讲理啊,是您嫌我呢,是您让我出去的啊!
  金麦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热,同时看到母亲的脸上竞也生出了一点红晕,红晕使她原本病态的脸忽然像有了生气。
  不知为什么,金麦鼻子一酸,眼圈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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