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母亲与死亡

作者:何玉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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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大乔一只手托起婆婆的脑袋,另一只手将枕头竖起靠在床头上,也不求人帮忙,自个儿“嗨”的一声,将婆婆一下子折成了直角,再“嗨”一声,就将婆婆拖得贴近了枕头。
  坐在床边的金麦看得有些傻,她觉得自个儿的母亲在李大乔手里就像一样东西,横不管竖不管,嗨一声就挪开了,没有了自理能力的母亲,只有让她想怎么嗨就怎么嗨。她正替母亲有一种屈辱感,却听到母亲忽然呵呵地笑起来。
  母亲的确在笑,嘴巴张得老大,脸上的皱纹聚集在了一起,眼睛比不笑的时候亮了许多。母亲自从瘫在床上以后,常常发出这样的笑声。李大乔就会说,听听,冲了这笑,咱妈的日子还长着呢!金麦却不这么看,她反倒有一点毛骨悚然,仿佛那笑跟死有什么关系似的。想到母亲的死,金麦就会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把母亲接到自个儿家去,再不能让母亲受到这么粗鲁的对待了!
  金麦看到李大乔开始喂母亲一碗小米粥,粥的热气糊住了李大乔那张大脸,但仍可以清晰地看到,李大乔手里的那只饭勺儿在嘴边又吹又尝的,有时几乎含在了嘴里,而一旁的母亲,竟是将嘴张得大大的,仿佛一个饿坏了的孩子。在金麦的印象里,母亲是从不吃别人吃过的剩饭从不用别人用过的碗筷的,就连她心爱的小外孙吃剩的东西,她也星点没沾过,可是现在,她却张了大嘴,急不可耐地将李大乔含过的米粥吞咽了进去。
  金麦涨红了脸,走近李大乔说,我来吧。
  金麦该叫李大乔嫂子的,但她从没叫过,开始没叫过,后来就愈发地叫不出了。
  李大乔奇怪地看看金麦,不知她为什么会生气。这种涨红了的脸李大乔是太熟悉了,婆婆过去也这样,生了气不说什么,只会将一张脸涨得红红的。如今好了,自打婆婆病了以后,脾气改了许多,难得红一回脸了。
  李大乔还是把粥碗递给了金麦。她想起还有一堆衣服要洗,金麦替了她,她不能把工夫白白地浪费掉。
  金麦看着李大乔走出房间,却无心喂饭,她放下粥碗,有些激动地抓住母亲的手,说,妈,您就不能听我一回吗?搬我那儿住去吧!
  母亲却不理她,只将那只能活动的手指了粥碗。
  金麦说,妈,您跟我说实话,李大乔她对您好不好?
  母亲仍指了粥碗,费力地发出“吃”的声音。
  金麦只好端起粥碗,将一勺儿粥送到母亲嘴边。
  一碗粥很快地吃完了,母亲靠在枕头上,仿佛刚想起金麦抓她的那只手,她的目光停在那手上,半天也没离开。那是只右手,曾经生龙活虎地干过太多的事,做饭、洗衣、带孩子,给孩子们擦过眼泪。也打过孩子们的屁股,那些孩子,金麦和金麦的哥哥金秋,以及金秋的儿子金阳阳,如今都长大成人了,可那手现在却像一条干鱼似的,毫无生气地趴在那儿,指甲掐进去都不知疼痛。
  金麦又一次将那手放在自己的手里,问母亲,李大乔,她到底对您好不好?
  母亲没点头,也没摇头,却忽然眼睛里有晶亮的东西滚了出来。
  金麦说,那就是不好?
  母亲摇摇头。
  金麦说,那您哭什么?
  母亲不说话,眼泪却愈来愈多地流出来。
  金麦看着,鼻子一酸,眼圈也不由得红了。她说,妈,什么都甭说了,今儿就跟我走,再不能让您在这儿呆下去了!
  金麦说着就替母亲收拾床上的东西。母亲试图去阻拦她,胳膊一使劲儿,原本坐成直角的身体一下子歪到床角去了。
  床是张宽大的单人床,比母亲原来那张旧床,仍是窄小了许多。
  金麦正欲将母亲扶起来,就听母亲坚决地说道,不去!
  说得好清晰,就像病前的母亲似的,金麦吃惊道,为什么?
  母亲说,不去!
  再问,还是这俩字。
  金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使母亲重新坐起来,她气喘吁吁地说,好好,不去就不去,也省得我费这劲儿了。
  母亲却不领情地说,我就知道。
  金麦说,知道什么?
  母亲说,你没耐心。
  金麦说,好,我没耐心。
  母亲说,你挑剔。
  金麦说。好,我挑剔。
  这时,母亲的脸上仍挂了泪痕,却已换了副刻薄的表情了,她将目光移向窗外,不再看金麦。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树上的叶子已有些发黄,树枝摇动时,会有一两片叶子飘飘摇摇地落下去。
  母亲的床紧靠在这扇向阳的窗前。窗台上有一盆月季,湛绿的叶子之中一朵白花正盛开着,阳光打在花上,让人恍惚会以为是朵棉花。
  金麦知道,这盆月季跟随母亲许多年了,就像那张已坏掉的旧床一样,母亲离不开。
  金麦说,妈,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哭。可我明白李大乔不适合您。
  母亲说,你更不适合。
  金麦说,我怎么就不适合?我是您闺女啊!
  母亲从窗外收回目光,看了金麦,忽然说,叫你嫂子。
  金麦说,干吗?
  母亲说。小便。
  金麦又一次涨红了脸说,妈!
  可母亲不容分说地朝她挥了挥手,说,叫你嫂子!
  李大乔两手湿漉漉的就进来了。金麦急忙递给她一条毛巾。金麦能肯定,不给她毛巾,她就把母亲的衣服当毛巾了。但同时,金麦听到母亲对她说,出去!她叫道,妈!李大乔看了金麦笑笑,说,妈让你出去你就出去吧,这种脏活儿,也就配我来干。
  金麦站在外间,听到里间传来哗哗的水声。李大乔说,嗬嗬,好大一泡啊,紧尿了就说一声,甭憋着,憋坏了尿泡算谁的?
  金麦忍不住从门缝往里看,见李大乔正拿了块卫生纸,麻利地伸到了母亲的两腿之间。随后,一只手将母亲的屁股猛地一抬,另一只手抽出了母亲身下的便盆。金麦看到母亲咧了身子,屁股裸露出来,就像一只无力反抗任人宰割的羊羔。然后母亲平躺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李大乔说,舒服了吧?往后千万听话,啊?金麦要是在跟前呆上一天,你还一天不拉不尿了?
  李大乔跟母亲说话的口气,完全像大人对一个小孩子。金麦注意到,自母亲病在床上后,李大乔一直就在用这种口气。这也是她想让母亲到自己家住的原因,她不能想象,一向心高气傲的母亲怎么能忍受李大乔这么对待她。当然李大乔对母亲侍候得还周到,吃喝拉撒,甚至洗澡、理发,样样都不落下。或许愈是这样,她才愈要用这么个口气,做起事来也才愈有些没深没浅。奇怪的不是李大乔。奇怪的倒是母亲,母亲就那么不声不响地任李大乔说任李大乔做,仿佛铁了心,要把一整个自个儿交出去了。
  金麦不由得想起,母亲从前是多么要强,七十岁了还要坚持独居。父亲是在她六十岁时去世的,她自己在这个城市的一间小平房里已经度过了整整十年。若不是拆迁,母亲也许还会稳稳当当地住下去,可拆迁一下子把母亲的生活打乱了,在等待搬进新盖的楼房之前,她不得不轮番住在儿子家或女儿家。没有谁要求她轮番住,是她自己没耐心,在这家住不到一个星期,就一定要换那家。她嫌金麦挑剔,又嫌大乔没深浅,没一个让她待见的,就是远在另一个城市工作的金秋,她也没说过什么好话,说如今的城市就是让金秋这样的人给糟蹋了,好好的房子,说拆就拆了,起的楼比云彩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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