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密生活

作者: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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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又很特别打眼,看上去就像跋涉在沼泽里。所以很多人看见他,脸上都呈现出观赏的神情。当然了,时间一长,有的人也开始感慨他的毅力、赞叹他的恒心了。
  其实,不管是观赏还是赞扬,老杨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他既不在乎,也不关心别人怎么看。锻炼时的老杨,脑筋也在运动呢。他一直在琢磨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颠来倒去,翻来覆去,老杨琢磨的都是家里的事儿。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趁着自己的脑子还好使,把身后的事情妥善安排好。
  其实,这时的老杨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只是这个计划过于大胆了,就像一个饥饿的小动物瞄上了一头雄壮的大动物。他得定定神儿,琢磨和消化一下这个“大动物”。
  渤海市依山傍海,市区狭长蜿蜒,几个区排队一样并列着,一条铁路横贯市区。民间形象地把这个城市比做糖葫芦,不用说了,火车道就是穿起这根糖葫芦的竹签了。
  老杨家住的工人新村紧挨着铁道线,离站台也不远。多少年来,每天铿锵的火车声音跟居民楼里电视、炒菜、打牌和吵架的声音早就亲密无间地融合起来了。有一年夏天,老杨睡不着觉,躺在床上折腾了大半夜,非常纳闷,天不太热,怎么睡不着觉呢?半夜三点多了,他听到外面热热闹闹的说话声,探头一看,楼下聚集了很多街坊邻居。原来,北边发水了,铁路中断了,没有声音了,所以大伙失眠了。这么说,并不是指老杨居住的条件有多么恶劣。工人新村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想当年还是这个城市挺不错的房子呢。老杨住在三楼,原来两室一厨,后来,他把阳台封闭成了厨房,厨房升级成了饭厅。于是,家里就焕然成了有模有样的两室一厅。孙子上大学以后,老杨和卫东就一人一间,住着挺好。
  让老杨不省心的就是卫东。
  卫东早就下岗了,买断工龄,拿回来了三万七千四百块钱。有了点钱,他开了一家不大的建材商店,当了一阵子杨经理。杨经理干了不到一年,商店深陷债务纠纷。他一转身又扎进股票市场了。不用说,股票越炒越糊,卫东成了彻底的无产阶级了,而且,因为离婚,这个大无产者腚后还拖着一个小无产者——孙子杨宇超。
  也就是说,现在一家三口人,靠的就是老杨的退休金——每月九百二十六块七角五分人民币。这个家离不开他,离不开九百二十六块七角五分人民币。
  老杨最大的欣慰,就是孙子相当的出息。出息到让他觉得这样的孩子落到杨家,亏待人家了、怠慢人家了。现在,孙子在上海读大二。家里每个月寄五百元生活费,这个钱,一直都是老杨出的——他不出谁出呢?老杨跟周围人打听了,五百块,不算多。
  孙子说,这钱,算是我借爷爷的,将来一定还,而且加倍偿还。
  老杨喜欢听孙子这么说话,听着舒服、硬气。
  那天电视上直播火箭发射,老杨就想,孙子就是自己家的火箭啊——高考成绩全班第一、全校第三、全区第四十七啊!自己呢,就是那个火箭发射的底座。为了保证火箭正常发射和运行,自己这个底座,无论如何也得扛住啊!
  没错,老杨的计划,就是让自己成为植物人。
  他做这个策划,也不是一点心理负担没有。虽然自己不是什么党员干部(倒是当过多年的小班长),也不是什么先进模范,但策划这种事情,不说伤天害理,却也顾虑重重。一辈子老实巴交地过来了,现在倒好,老来老去,竟然琢磨出这么一个损道儿。
  好在说服自己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只要看看自己的身边,老杨就有点坦然了。拿自己的单位来说吧,先是把厂子改为公司,再把公司一分为二,一部分改成股份制了,另一部分改成合资企业了。无论股份制还是合资企业,说了算的都是原来的厂长任孝奎。
  任孝奎跟老杨同一年进厂,又在同一个车间。他是青年突击队的队长,老杨是队里骨干。以后呢,任孝奎就“突击”上去了,在八十年代中期当上了一把手。任孝奎绰号任小鬼,工人的工资开不出来、病号的医疗费报销不了,都不影响他换房、买车和出国。任小鬼就跟变戏法一样,从厂长到经理再到董事长。现在呢,他倒是退下来了,退下之前又完成了最后一个戏法一他的儿子成了房地产老板,而这个老板开发的第一个楼盘——金府花园,就在工厂的原址!
  多少人写信啊,多少人上告啊,一些老工人串联起来了,在政府门口去讨个说法。
  老杨只去了一次,远远地看着。碍于情面,他再也没有参加。但结果他是知道的。上边做了审计,出了报告。报告里有句话广为流传:守法经营,两袖清风。就是说,任小鬼的所有戏法都是守法的,而且“清风”。
  任小鬼已经让老杨内心安然了。如果再看看报纸、听听广播,老杨简直就有点理直气壮了。哪一天没有官员腐败的消息啊?哪一天没有处理贪官的报道啊?看看这些大头小脑们捞得一个嗝儿跟着一个嗝儿,我老杨一不偷、二没抢,妥善地规划一下自己的身体,既不侵犯别人,也不伤天害理,不算什么错儿吧?
  为了下岗的儿子,为了出息的孙子,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不散不倒,我杨国栋这回就豁上这张老脸啦!
  
  三
  
  跟老吕一个房间,老杨大开眼界了。
  老杨还是第一次看到植物人这种病。说他活着吧,不操心不上火,不知热不知饿;说他死了吧,拉屎尿尿,喘气放屁,跟活人一模一样……咦,世上竟有这样不哭不闹、不疼不痒的病!
  老杨知道,像老吕这样在医院治疗的,属于家庭条件不错的。而有些植物人,因为众所周知的问题,索性就回家保养和治疗了。
  老杨入院时,老吕已经住院一年多了,即便如此,前来探望的人依然络绎不绝。除了偶尔的几个亲戚,主要都是所长的朋友了。所长的朋友真多啊,而且个个衣着光鲜,拿着新款手机。他们没有空手来的,鲜花、果篮和姹紫嫣红的营养品就不用说了,单是水果一项,就让老杨认识了火龙果、红毛丹、莲雾、山竹、芭乐和释迦什么的热带水果。而且,在一再推辞未果之后,老杨还品尝了其中的三种。当然了,还有比水果更厉害的东西呢。来人中,一多半的人把或厚或薄的信封塞进范大婶的手里。不用说,谁都知道信封里是什么东西。
  范大婶不认识来人,记性又差,怕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索性拿出一个小本子,让每一个来人写下姓名。来人走了以后,她的首要任务就是在名字下面记上来人的“心意”。即便如此,一旦来人超过两个,范大婶基本就糊涂了,常常把张三的红包安到王二麻子头上,又把王二麻子的海参安到拎着甲鱼的李四身上。
  隔上十天八日,她的所长儿子就来了。每一次来,所长待的时间都不长,三言两语之后,就跟范大婶“结账”。
  老杨是个明白人,这种时候,一般都要出去大便、小便和吐口痰什么的。几次下来,范大婶便说,老杨大哥,你身体也不好,就别出去了。
  老杨出院后,发现自己的拖鞋忘在医院了。几天后,他就溜达到医院了。其实,就算没有拖鞋这回事儿,他也想到医院来了。他的心里装着“大动物”呢。
  老杨来到老吕的房间,看见范大婶正在给老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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