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密生活

作者:陈昌平

字体: 【


  一
  
  老杨坐在床边,当啷着腿。卫东蹲在地上,给他穿鞋。
  卫东胖墩墩的,蜷得呼哧呼哧直喘。老杨说:“自己来吧。”
  卫东没有吭声,抬着他的脚脖子,把鞋套上,把鞋带松松地系上,又抻了抻裤腿儿。忙完这些,他趿拉着拖鞋,下楼办理出院手续了。
  病房里两张床,老杨的邻床是老吕。这时,老吕的老伴儿范大婶啧啧着嘴儿,表扬说:“从来没看见这么孝顺的孩子!”
  老杨摇摇头,没有接话。
  “我要有闺女,就找这样的姑爷!”范大婶进一步表扬道。
  “唉,孝顺点,不如出息点啊。”老杨感叹说。
  “我看哪,孝顺才是第一位的,出不出息是第二位的。你看我家孩子,有谁给老头子喂过一口饭、端过一天屎?”范大婶又要发牢骚了。
  “别不知足喽,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儿啊?”老杨劝着范大婶。她儿子是一个税务所长,官不大,却实惠,每次来病房,后头都跟着下属。下属两手总是满满的,一手花篮,一手果篮,走路都仄着头看路。
  “出了几个钱儿,就是孝子啦?哼,你看他来了几趟?再说了,你看他冲什么来的?”范大婶瞥了一眼窗台上已经蔫巴了的花篮。
  “各家有各家的难唱曲儿啊。”老杨感叹道。老吕住院,所有的钱都是儿子出的。钱和孝,在老杨眼里基本是画着等号的,他觉得范大婶的要求比较高了。
  一个多月了,老杨跟范大婶相处融洽。出门时,老杨来到老吕床前,顺手掖了掖被子,抓过他的手,大声说:“老哥啊,我走喽,祝你早日康复啊!”
  老吕脸色苍白,嘴巴微张,正均匀地打着鼾声。
  老杨知道老吕是听不到他声音的。他是一个植物人。
  走出医院大门,春风呼地扑了上来。天气好得有点刺眼,老杨站在医院门口,眯缝着眼,一点一点地松开眼皮。满大街的树木都绿了,嫩黄的叶子在微风里跳动和翻滚。转眼之间,天气暖和啦。
  老杨有着北方人的大身板和国字脸儿,浓眉大眼,鼻直口阔,一头黑白相间的短发根根直立,从外表看去,谁会相信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啊!
  医院门口,横七竖八地停着靠活儿的出租车。一见他们出来,司机们都伸出脑袋。卫东拎着旅行袋,朝最近的出租车走去。老杨叫住他,说:“天儿这么好,咱溜达溜达。”
  老杨说罢,自顾朝马路对面走去。老杨的右腿麻木——那是上次发病的后遗症,所以走起路来,左步大,右步小,有点一蹭一蹭的样子,如履薄冰似的。
  卫东嘟嚷一句:“别舍命不舍财。”
  老杨没搭理儿子,瞅瞅左右两边的车辆,快速穿过了马路。马路的斜对面,有两辆揽客的电动三轮车和几辆摩托车。司机们都在张望和期待中。老杨来到就近的一辆三轮车旁边,问:“寺儿沟,多少钱?”
  司机是个黑瘦的汉子,捏着一根烟屁股,不说话,伸出一个巴掌。
  “五块?打个车才八块。”老杨说。
  “那你说多少?”司机问。
  “就三块。”说着,老杨做出转身的架势。
  “上车!”汉子说。待老杨和卫东坐定,司机不满地说:“哪儿差那两块。”
  三轮车的车厢用透明塑料布罩着,方方正正,干干净净,阳光晒着,里面小暖窖一样热乎乎的。老杨跟卫东面对面坐着。他觉得儿子瘦了。住院期间,医院的饭菜贵,又不可口,儿子一天三顿送饭。
  三轮车发动了,马达声轰鸣,如同开枪打炮,把卫东吓了一跳。可是这声音在老杨听来,却像是为自己燃放的庆贺炮仗。他扭头看了看医院,心里叨咕一句,活着出来喽。
  他蓦然想起,一个月前——树还没绿呢,就在医院门口,他看到了工友老蔡。俩人热烈地寒暄了一会儿,老杨注意到老蔡一手提溜着一个沉甸甸的食品袋。
  黄花鱼。老蔡举了举一个塑料袋子。溜达鸡。他又晃了晃另一个袋子。
  什么日子啊,这么隆重?老杨问。
  老班长啊,我今天去里面检查身体了。老蔡说,用下巴撇了撇医院。老班长,是工友们对老杨的统一称呼。
  你哪儿不舒服了?老杨以为他在开玩笑。老蔡年龄比自己小,面色红润,膀大腰圆。
  你看。老蔡抬起了胳膊,他的腋下露出一个鸡蛋大小的硬包。
  开始以为是个疖子,越长越大,硬邦邦的,今天就来检查检查,做了个切片,还不知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老蔡乐呵呵地说。
  老杨惊诧地看着“鸡蛋”,还用指肚儿触了触。
  要是良性的,就是一块肉,割了就行。老蔡说。
  要……不是良性呢?老杨担忧地问。
  要是恶性的,就要了我的老命啦,今天就是我跟老班长道别的日子了。说罢,老蔡哈哈大笑,露出了粉红的舌头、结实的牙齿和牙缝里的一片绿色菜叶。
  笑声犹在耳边,但人已经去世一周了——淋巴癌,晚期!
  
  二
  
  别以为思考死亡问题都是知识分子的事情。其实,住院这段时间,老杨琢磨最多的就是这件事了。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个去。从去年开始——去年七十二,这句话就像一根硬实的鼓槌,一阵紧似一阵地敲在他的心头。自打五年前老伴去世,老杨的身体就一年不如一年了。每年都要住院。尤其是今年,元旦一过,老杨跌倒在楼梯口。那是脑出血的第一次发作,诊断为脑干大出血,生命垂危。老杨陷于深度昏迷,无法自主呼吸,只能靠呼吸机维持,后来又被切开喉管。医生告诉儿子,准备后事吧,这样的病情,能活过来的只有百分之一二,即便过得了鬼门关,大脑也遭到重创,变成植物人的比例极高。
  上帝或者老天爷保佑,老杨恰恰不是那百分之九十八九。他活过来了,基本完整地活过来了!当然了,有点丢盔卸甲——到现在右腿还是发麻,但毕竟保住了性命。
  老杨想了,上帝或者天老爷不让他死,是因为他还有事情没处理完啊。
  老杨还没琢磨他要处理什么事情呢,就又一次病倒了。今年,才过了小半年,他已经三次住院了。盘点一下,元旦一次,住了一个月,四月初又住了十来天。这一同时间最长了,在里面呆了一个多月。这样频繁的打击,伤害的已经不仅仅是身体了。住院就像抽血,几次住院下来,就算是医疗保险,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也迅速见底儿了。问题是,储蓄见底儿了,病情却不见任何好转。
  但收获还是有的。第一,老杨彻底明白了,自己这病没治啦;第二,自己这病每犯一次,离鬼门关就近一次。按照目前的犯病速度和规模,老杨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就一年半载啦。
  还能长哪去呢?老杨有点认命啦。知道了死亡不可避免,他心里反倒安然了许多,所以这一回住院,他只是采取了保守治疗的方案,拒绝了螺旋CT,拒绝了核磁共振,也拒绝服用昂贵的进口药物……不像第一次住院,光自己掏钱就花了六千七百多块钱。
  现在,他每天除了坚持服用比较便宜的刺五加冲剂,再就是锻炼身体。每天两次,一早一晚,老杨都要到不远处的明泽湖慢跑五圈,然后甩手踢腿,抻巴抻巴麻木的身体。
  老杨跑动的速度很慢——比多数人走路的速度慢,比少数人散步的速度快。因为右腿发麻,他的姿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