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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舒芜先生的是非
作者:张业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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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芜对胡风说这番话肯定带有警告的意思,但可悲的是,胡风却完全领会错了这警告的真正含义。这个错误说明了他对三十年代以来日新月异的世界无产阶级革命政治极其隔膜,甚至完全无知。怎么回事呢?根据《国际共运史事件人物录》等辞书提供的资料,拉狄克(1885—1939),国际工人运动活动家,联共(布)党内反对派代表之一。一九一九年任俄共中央委员,一九二○年后主要从事共产国际的领导工作,曾任共产国际执委会书记、执行局委员和主席团委员,一九二三年加入托洛茨基反对派,一九二五年任莫斯科中山大学校长,一九二七、一九三六年两度被开除出党,一九三九年被处决。一九八八年获得平反。〔53〕
如果说周扬们对胡风的“社会民主党”的指控还属于“查无实据”一类,可以“放开不管”的话,舒芜在这里抓出的可是一个令胡风百口莫辩的真正“反对派”(“托派”)的证据。尽管没有材料表明舒芜曾经对这一证据加以利用,但面对这种在高度政治化的生存环境中由高度的政治嗅觉和高度的政治无知参差交错编织而成的文化悲喜剧,实在也足以令人黯然神伤。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这两个人的人生轨迹要是没有发生交错的话,岂不是可以避免许多?——这就使我们更进一步地深入了问题的核心,这里出现的问题是:没有这个舒芜,会不会出现另一个?
我的答案是:舒芜只有一个,没有他,就没有这样发生的“胡风集团案”。正是他的在上述种种因素共同作用下的内涵复杂、不可名状的理性狂热,导致了胡风们处境的逐渐恶化,最后变得不可收拾。
文章确实已经写得太长,关于这个论点我不拟多说,事实上上面的许多篇幅也已经从不同侧面证明了这一点,因此这里仅就几个基本事实的未被充分强调的方面作出总结陈述。其一,以《向错误告别》肇始的那些文字,舒芜为什么非写不可?答案是:因为政治实践成功而来的非凡成就感,导致头脑发热,导致以政治眼光看待一切,也就是胡风指出过的“把对象局限于所痛切关心的一方面”的老毛病作怪。对此,舒芜先生自己有过痛切反省。其二,在自己的检讨中为什么非要牵扯别人?从舒芜先生自己的立场和理解来说,他在这一点上其实已经很谨慎,凡是没有受到公开批评者不涉及,受到过公开批评的,也并没有人人都被牵扯进他的文章;而且,舒芜先生还曾一再申辩说,他最后抛出《材料》,选“宗派主义”作为突破口,在当时的情形下已经是尽可能“避重就轻”了。饶是如此,舒芜先生脑子里还是缺了最要命的一根筋:他似乎始终就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胡风的对手们牢牢地绑缚在胡风的战车上,身份极其特殊,只要他开口向着对方说话,就是“起义”。而他所以迟迟意识不到这一点,也还是“小资产阶级狂热的主观作用”作祟,以为真的可以凭借这个“治病救人”,政治上既敏感,又幼稚。其三,为什么非要抛出信件?其实,仍然就舒芜先生自己的立场来说,有一个最简单的解释,即因为胡风始终强硬,不肯承认“错误”,而“觉悟”了的舒芜又坚信他们过去是一路,因此执拗地要证明“胡风错了”。直到今天,舒芜先生似乎还在坚信他自己过去与胡风是一路,可是事实已经雄辩地证明,是他错了,他们到底还是不一样。
所有这些政治的、性格的、社会的、个人的、面上的、台下的等等等等的因素纠结在一起,真是复杂。越是复杂,就越具有不可重复和不可替代性。关于舒芜先生的是非,只怕也成了中国当代文化史上的一个司芬克丝之谜。为的怕寂寞,舒芜先生一生中做出过许多努力,但其实他却是不寂寞的。这个我们只要看今年上半年以来就有多少议论是围绕他而起,便不难理解了。这也算是一种宿命吧。不过犹有可议者。事过境迁之后,除了一个是非对错之外,还有一个检点行囊的工作。胡风去世之前为自己编定了三卷本的《胡风评论集》,在这部集子的长篇后记、也是胡风的天鹅绝唱中,他回首自己一生的劳动和追求,说出了这样欣慰的自我评价:“我是一个乡下人……穿着老布衣带着泥土的气味挤进了有文化生活的社会……不但发现了现在置身在它里面的社会和将要迎来的社会里有‘新奇的事儿’,就是在过去的喧嚣、苦叫里和罗绮丛中也有当时不能感到、更不能理解的‘新奇的事儿’。未来的历史,对我再不是‘无际的苍茫’了。这些评论就是粗略地记录下了从三十年代初起的,更有意识地,更进一步地追求的经历。”〔54〕他的这些文字,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文化中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一代代的读者都将不断地从中吸取养料,以丰富自己。舒芜先生现在也做完了这方面的工作,得到了《回归五四》,但是《后序》中侧重交待个人思想断、连、反、复的过程,对自己的毕生心血的评价却很少,这不免令人遗憾。照我看,集中的许多煌煌大文除了作为历史文献之外,本身只怕已经毫无价值。相反倒是那些不曾收在这里,却曾令胡风在《希望》上插得“遍山旗帜”、“快何如之”的杂文现在还值得一看,而它们,也正是胡风先生当年反复督导的产物。像这样的价值上的巨大落差不知会令舒芜自己作何感想?《后序》论“回归五四”,说的是直接回到鲁迅,不提胡风环节,当然也有道理,道理在于舒芜先生的确未能从胡风最宝贵的思想资源中多所沾溉,但是,若论“鲁迅精神”这一节,却以胡风为最得真传,而舒芜先生前前后后在这个题目上的所论似乎也并没有超出胡风的承续范围,那么,所谓“尤尊鲁迅”中,是否潜含了把胡风“尊”进去的意思?至少我是愿意这样相信的。
五 还没有完
这篇文章断断续续写了很久,本来早该结束了,但就在本文写作过程中,我读到了祝勇先生响应余世存先生为舒芜争求“背叛的权利”的文章(《书屋》第六期),并循其中线索拜读了他此前发表的专门“对舒芜个案进行研究”的“两万字长文”(《黄河》1999年第六期),因此还有一点余绪。祝勇先生的文章与余世存先生的文章有一个共同点,即都包含了非常广阔的思想内容,从科索沃战争到雅斯贝尔斯的《德国人的罪责问题》无所不谈,我很惭愧,没有能力将自己的讨论也展开到这样广远,因此只能就其中与本文有关的话题简单谈谈看法,也算是一种“对话”吧。
祝勇先生在其两万字长文中说:“无论舒芜是否将胡风的信公开,胡风的结局是早已注定,更改不了的。”〔55〕我不知道祝勇先生在这里说的“胡风的结局”的确切含义是什么?其实关于“胡风的结局”,舒芜先生自己就做过很好的表述,一种是作为历史事实的、有他“应负的一份沉重的责任”的“那么多人受到迫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乃至失智发狂,各式惨死”;还有一种,则是舒芜先生在事前曾经反复预期过、并以自己的切身经历验证过的,谓之“批评,对于被批评者有利”。怎么“有利”法呢?比如周扬,是延安整风初期的“重点批判的对象”,批过之后反而更受重用;比如舒芜自己,公开自我批判,就可以超乎预期地实现自己的愿望,一举从偏僻的南宁调到首都北京,从事自己喜爱的工作。或者即使不会“有利”吧,照舒芜先生当年的反复考量,无论“批评”还是“自我批评”,都是“‘同志式的帮助’的性质”、定位在“革命内部的是非的范围之内”,总不至于发生太坏的结果。可事实呢?从舒芜的事前预期到胡风们的实际结局之间差距却是如此之大。面对这样的情形,头脑清楚的读者免不了要去追究,究竟是什么因素在其中起了激化矛盾、扭转方向的作用?答案其实是显而易见的。在历史的“必然”和这个“必然”出场的偶然之间,存在个人作为的巨大空间;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空间中,舒芜曾经大有作为。他的这一番作为改变了自己的个人命运,也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二十世纪中国反抗文学的走向。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再也见不到集团性精神突击,而充其量只能见到“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分散性的隐秘精神潜流。在这一意义上,说“舒芜借‘上帝之手’摧毁了中国作家集团”,或者反过来,“‘上帝’借舒芜之手摧毁了中国作家集团”,应该是一个符合历史事实的表述。关于这一节,舒芜先生自己身在其中,当局者迷〔56〕;我们作为旁观者,在解读当事人的人生故事时恐怕还得更多地用用自己的脑子才行。
祝勇先生在其响应余世存先生的文章里进一步为舒芜先生争取到“背叛的权利”之后,转过来规劝朱健、何满子等曾对舒芜施以“人格上的攻击”的先生不要再揪住舒芜不放,因为“舒芜充其量是个思想上的迷路者,而非道德上的小人”〔57〕,云云。祝勇先生在这里一面论断别人的“道德”,一面干涉别人对于道德问题的议论,看起来也是振振有词,我却觉得未免过于多事了。我想,既然您乐于在这一问题上做一名“道德警察”,那么您至少也应该贯穿一个当今社会上人人都会说的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给予您的监管双方以同等的权利和自由。和舒芜一样,朱健、何满子也都是胡风事件的重要当事人;在同一历史场景中,舒芜先生获得了“背叛的权利”,朱健等几位先生为什么就不能获得控诉和谴责背叛的权利呢?须知,在人类历史上,无论何种性质的背叛,总不免要付出代价的。借用另一位胡风事件的重要当事人贾植芳先生爱说的一句话来说,这就叫做历史无情而又有情。
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完稿于上海的高楼。
注释:
1.余世存:《在迷失和回归之间——我眼中的舒芜》,《书屋》2000年第1期。下引余世存言论均出此文,不另注。
2.最初发表于《新文学史料》1997年第2期,收入《回归五四》时作过修改。
3.《回归五四》666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
4.《回归五四》668-669页。
5.《回归五四》690页。
6.林贤治:《胡风“集团”案:20世纪中国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黄河》1998年第1期。
7.《回归五四后序又附记》,《回归五四》711页。
8.《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3期;增补版本见晓风主编:《我与胡风——胡风事件三十七人回忆》,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
9.《回归五四》704页。
10.《回归五四》706页。
11.《编后记》,《希望》第1集第1期,106页。
12.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编:《中国共产党新闻工作文件汇编》,上册,138页,新华出版社1980。
13.《胡风全集》,第6卷,503页。
14.《胡风全集》,第6卷,503-504页。
15.《胡风全集》,第3卷,613页。
16.《胡风全集》,第6卷,505页。
17.《胡风全集》,第9卷,540-541页。
18.《回归五四》707页。
19.《胡风全集》,第9卷,347页。
20.《胡风全集》,第9卷,388-389页。
21.胡风1952年6月9日致路翎。《胡风全集》,第9卷,338页。
22.1952年5月30日致绿原。《胡风全集》,第9卷,376-377页。
23.绿原:《胡风和我》,《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3期。
24.《回归五四》639页。
25.《回归五四》629页。
26.《回归五四》644页。
27.《回归五四》645页。
28.《回归五四》646页。
29.《回归五四》648页。
30.鲁煤1951年12月23日致徐放,《胡风选集》第2卷,433页注3引,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又见《回归五四》663页。
31.鲁煤1951年12月28日致胡风,《胡风选集》第2卷,436页注1引。又见《回归五四》665页。
32.胡风1952年2月14日致鲁煤,《胡风选集》第2卷,435页。
33.《回归五四》655页。
34.《回归五四》656页。
35.《回归五四》657-658页。
36.《回归五四》661页。
37.《回归五四》710页。
38.胡风1952年1月7日致鲁煤,《胡风选集》第2卷,432页。
39.胡风1952年2月14日致鲁煤,《胡风选集》第2卷,435页。
40.胡风1952年1月7日致鲁煤,《胡风选集》第2卷,432页。
41.《回归五四》674页。
42.《回归五四》660页。
43.《回归五四》669页。
44.祝勇:《存在的代价——透过舒芜看“迷失”》,《黄河》1999年第6期。
45.舒芜答问:《第一批胡风材料发表前后》,《新文学史料》1990年第1期;又见《回归五四》685页。
46.《回归五四》661页。
47.《毛泽东选集》第4卷,1495-1496页,人民出版社1991。
48.《胡风全集》第9卷,494页脚注。
49.《回归五四》,610页。
50.参见《回归五四》,642页。
51.《胡风全集》,第6卷,309-310页。
52.《胡风全集》,第6卷,327-328页。
53.廖盖隆等主编:《马克思主义百科要览》,人民日报出版社1993;周尚文主编:《国际共运史事件人物录》,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感谢姜义华先生和陈建华教授的指点。
54.《胡风评论集》,下卷,419—42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55.祝勇:《存在的代价——透过舒芜看“迷失”》,《黄河》1999年第6期。
56.其实也未必。舒芜先生自己就说过:“我的《关于胡风的宗派主义》,一改再改三改而成了《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些材料》,……它导致了那样一大冤狱”,语意其实很明白。
57.祝勇:《背叛的权利以及背叛的结果——再谈舒芜》,《书屋》200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