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12期

齐人物论(续四)

作者:庄 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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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产量问题
  大作家应指写出世所公认的文学杰作的人,而不是著作等身的人。这当然是一个常识,但该常识的另一面,却也不应被遮蔽,即一位作家倘可称“大”,他的创作量一般总是较为可观的,至少十九世纪以降是这样。十九世纪以后,域外文学世界的大师级人物,几乎无一不是著述甚丰。反观中国现当代作家,我得说,即使他们具有蟾宫折桂手,他们在文学道路上的跋涉,总体上又显得不够吃苦耐劳。他们的心态是业余的,自然会使创作状态的职业性受到斫伤。挂靠(其实是乞食)作协并不能证明自己的专业性,能少丧失对一位作家最可珍贵的自由思考精神、孤身创造意识,已属万幸。靠一部作品成名,从此便“著名”不已,“大家”不休,我怀疑世上没有别的国家比中国更甚,且不说这仅此一部的作品有时竟然还只是一篇短篇小说,或一篇字数寥寥的散文。若出起个人集子来,中国作家的产量或许也自不弱,但细一分析,就会发现水分极多。若撇开武侠小说家和若干言情作家(何况这样的作家几乎尽出自港台),则仅以量而论,二十世纪的中国也没有可与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匹敌的作家。
  
  吃青春饭的作家
  说句冒昧的话,中国不少作家如果不幸盛年早夭,作为读者也许根本没什么可遗憾的,因为读者的损失,多半只是少读到大量他借成名之便撰写的龙钟散文和不可计数的序跋。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做一下统计,看看中国有多少作家四十岁(有时甚至是三十岁)后即不再从事任何真正属于创造的工作,与此同时却享尽德高望重的殊荣,越是什么都不写越是大师样十足:他们被供养成一群最具中国特色的职业写序家。何况,中国永远不缺四处求序八面邀赏的衮衮后进。结果,作家这一本该厮守终身的行当,在中国总会被莫名其妙地弄成一碗青春饭。他们平均奋斗的时间不超过十年,如王安忆这类坚守作家本位、不断有新作力作问世的职业作家,实在太少了。
  
  好为人序和好请人序
  提供一个袖珍型观察角度:若按是否求人作序的标准将中国当代文人分为两类,我们会极轻易极意外地获得大量有趣的分析材料。我只提示一点,如鲁迅、钱锺书、王小波之辈,绝无可能求人做序,以至我觉得略移寸步到书架上核实一下都属多此一举。余光中一生为人作序无数,以至可以单出一本《井然有序》的集子,自己却并没有如法炮制。说狠点,一个老想着沾光名人的文学青年,其文学生涯注定不会有大的出息。这虽然是一个私人色彩浓重的观点,但以之阅人衡文,却还不曾落空过。
  
  开门见山的“记叙文”
  只要中国的叙事文学被所谓的“记叙文”模式框定,只要中国作家在走出校门后不能把学到的记叙文模式加以彻底的自我消毒,那么他的想象力就不可能获得彻底解放,中国就不会有真正伟大的小说。中国的教书匠们教的记叙文八股,像公文一样死板,有各种扼杀文学想象的可恶程式。他们教你要“开门见山”,要最后来一句豪言壮语,等等。然而只有愚公才会开门见山——王屋山、太行山。我想请问,既然开门见了山,还要下文干什么?不是在那里敷衍篇幅糊弄读者吗?不是刻意剥夺了阅读的审美惊喜吗?敢于开门见山写文章,是因为写文章的是牧民的官员,他知道座下听讲的人明知他的报告没啥可听也不敢走开。愚公尚且知道把门前的山挖掉,如果喜欢门前那座山,你就连愚公都不如。开门见山的八股只有皇帝看了才会龙颜大悦,他大悦的不是你的文章好,而是你的驯服。当然,开门见山的奏章也有实用价值,便于皇帝节约时间,他如果对你的话题没兴趣,可以立刻换一篇。因此所有的课堂八股,都是为皇帝培养奴才的。八股是文学的死敌。
  
  补充实例的“议论文”
  中国的课堂八股,认为在记叙文之外,还有一种叫做议论文。这种议论文的程式决不是要你在议论中提出新思想,而是要你论证一个权威的陈腐观点,一个表面上没人不同意(腹诽除外)的教条。于是充满诡辩的逻辑杂耍开始了。既然逻辑常识已从中学语文教学大纲中取消,那么可怜的中学生们该怎样来“论证”一个自己根本不同意的观点呢?当然不是用逻辑的方法来论证,而是按照老师教导他们的现实需要(包括得高分的需要)来论证。也就是说,只要教条认为对的,就一定是对的——你只需补充实例;只要认为是错的,就一定是错的——你也只需补充实例。但并非一成不变,常常出尔反尔,那也不要紧,假如昨天需要说甲是对的、乙是错的,说就是了,而且非常雄辩。而今天需要说甲是错的、乙是对的,那更容易,只要把上次“论证”时故意视而不见的反面例子再重新提起就行了,肯定比上次更雄辩。这种“辩证法”魔术,如同让观点甲降入乙级队,而让观点乙升入甲级队一样,在当代中国早已司空见惯。
  
  伪抒情的“抒情散文”
  中国的课堂八股中,最可恶的就是所谓的“抒情散文”。抒情抒情,把人类所有纯正朴素的美好感情都抒成了虚假的滥情。连表达感情都有了程式,那么,精神之麻木、良知之泯灭也就难以避免了。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无不抒情,但抒情未必要用声嘶力竭的感叹句。真正丰沛深沉的感情,反而都避免浅薄的感叹句——甚至对感叹号都非常警惕。文革时期那些带三个感叹号的标语口号,充满的只是虚假的感情。所有大抒特抒其滥情的散文,无一不在伪抒情。伪抒情的惟一功能就是献媚——它原本是娼妇的拿手好戏——向权力献媚,或者向趣味低下的庸众献媚。真正的抒情决不是一味地赞美或谄媚。世纪下半叶的某些中国人,完全搞错了词义,他们把政治性的效忠当成了艺术性的抒情。真正发自内心的抒情,都具有极大的感染力;而所有奴颜婢膝的效忠,只能让人无比厌恶。
  
  换汤不换药的“新概念作文”
  如果作文有“概念”,那么无论新旧,作文是不会有出路的。按概念训练出的作文高手,不可能成为大作家,而只适合当小秘书,写各种实用性的官样文章。如何创作文学作品,是无法按计划训练的。半个世纪以来,有些人愚蠢地把培养作家当作开办机械化养鸡场(有所谓的“作家班”),有些人愚蠢地想把作家的头脑置于某种控制之下,想把艺术作品的生产纳入政治流水线的作业之中。然而任何真正的艺术,永远都是个人化的手工劳动,它们不可能在流水线上诞生。流水线只能生产伪艺术品或艺术的赝品,充其量也不过是工艺品。真正的艺术品是不可复制的,不可能按配方重新克隆一个。真正的作家不是在机械化养鸡场里一批一批生产出来的,而是在放野鸭子的过程中一飞冲天的那只白天鹅。“概念作文”可以休矣!
  
  感觉派散文和说理派散文
  我认为真正的散文只有两种,感觉派散文和说理派散文。感觉派散文不需要逻辑论证,没有一种真实鲜活的感觉需要逻辑的支持,它需要的是有类似感觉的读者的情感共鸣;感觉迟钝或完全没有这种感觉的读者,哪怕你的逻辑无懈可击,他给你的只有一个没感觉。说理派散文不需要感情吁求,如果你说理不透彻,再展示无数个有利于论点的论据或实例,再求爷爷告奶奶,读者给你的只有一个不同意。用说理的方式写艺术性的感觉散文,是没有感觉的低能者——他根本就不配写感觉散文。用感觉的方式写思想性的说理散文,是没有思想的低能者——他根本就不配写说理散文。用同一种八股套子来教导人们写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散文,则是对中国文学的蓄意谋杀——作案现场就在当代中国的报刊上和出版物里。
  
  作家与批评家
  中国作家中普遍缺乏第一流的批评家。反观西方文坛,大诗人、大作家与批评家,往往一身而二任,而且这一特点越到现当代,表现得越明显。批评之于作家,是最接近创造的切身需要,如果坚信自己的创造是独特的,那么,阐释它的意义,标明它的价值,确立它的坐标,便同样舍我其谁。回头看看二十世纪中国作家,几乎可以一网打尽地肯定,我们没有这样的作家。中国作家兼从事批评的,比例上就极有限,而其批评活动,总体上又可归纳为某种“讨生活”:五四诸贤仗着自己常常显得过剩的旧学功底,习惯于向古国典籍讨生活;当代以文学大师自居者,往往不约而同地向《红楼梦》讨生活,仿佛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目的,就为了供这些不再有创造之欲的“大师”无偿领取养老金。某些新锐作家如果想抖露一点学术,则又无一例外地习惯向卡夫卡、博尔赫斯、昆德拉或什么什么讨生活,仿佛只要在领会这些作家时披露若干心得,就足以证明自己的文学已足够现代或后现代,可以与马尔克斯面对面吸雪茄了。至于像萨特、加缪那样通过明晰坚定的论文直接阐述自己哲学、文学观念的作家,管见所及,可说一个没有,而且也看不出不久的将来就会出现一个的样子。
  
  批评的错位
  拉拉杂杂地读过不少当代文学评论,不祥的体会是,当代文学评论家已丧失了就人物谈人物的能力,他们总是热烈地探讨主题,亢奋地挖掘意义。一个人物是否饱满鲜活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能否代表某种主旋律,能否引动一个可以让大家喋喋一阵的焦点性话题。举个最近的例子:“七十年代作家”(尤其是上海滩上几个宝贝)正在报刊上全面飘红,热评不断,但我所读到的评论文字,无论捧场还是抨击,几乎无一指向他(她)们的创作本身。评论家们明显更为兴致盎然的,不是文学意义上的作品艺术质量,而是社会学意义上的代际特征。根据他们的评论方式和言说内容,看了半天后我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他们谈论的不是什么作家,而是一群演艺界人士。我很怀疑,如果鲁迅先生在今天而不是一九一九年三月写出孔乙己,会不会连点水花也溅不起。
  
  点射与排射
  没有针对性的批评,无法让读者确切把握评述对象的批评,言词再怎么咄咄逼人,充满力度,仍然是虚弱的。由于所指缺乏针对性,读者还没来得及觉得过瘾,就会被下一声嘀咕闹迷糊:您这是在说谁呢?我们听到了枪声,眼前出现了大片炮火和一座英雄雕像,但硝烟散尽,却发现战场上没有一个人倒下。也许战场是虚构的,或仅仅是作者用以试验自己武器威力的实验场。我们不怀疑作者写作时肯定心有所本,但由于这一“本”没能让读者清晰地感觉到、把握到,结果便只能是含沙射影了。无法与政治运动联系起来的含沙射影,其力度是可疑的,因为一旦被暗示到的家伙拒绝对号入座,文章的效果就接近于零。缺乏针对性的批评,还可能因读者的误解产生误射误伤。举射击为例,以刊物为发表阵地的文学批评应该是点射,而非排射。你想和谁过不去,单挑就是。一个有趣的对比是:近来向余秋雨发难的文字,好坏暂不论,基本上都属点射和单挑型,偶尔见到几篇谈论此现象的评论,却遗憾的均属排射型,习惯于将那些其实各各不同的文字煮成一锅。我的观点是:点射是英勇的,排射是卑鄙的。
  
  臭大街法
  文章眼前事,得失天下知。现在是评论家的世面,近来惹动媒体骚乱的几位爷们,招法都惊人地相似,大致可归纳为引火烧身法或臭大街法。或作泼妇骂街状,把鲁迅、老舍、金庸等文坛硕彦挨个骂过;或作僭妄渎神状,以乳臭未干之身,行耶稣基督之事,勒令他人忏悔。最可笑的莫过于某个不忘抬出文学博士身份的评论者,为求咸鱼翻身,竟置幼稚园级别的文学常识于不顾,擅自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写起悼词来。他的立论基础之一是,中国二十世纪文学大师(鲁迅、钱锺书、沈从文等),大多具有可疑乃至可憎的人格瑕疵。我们只想问一句:文学大师的标准,什么时候与道德圣徒的标准等同起来的?难道别国或其他世纪的文学大师,个个都是圣者?别说,这条文坛咸鱼还真借着这篇烂文,一时耸动视听起来。
  
  批评家的批发业务
  关于当代批评家,梅疾愚先生有一个绝妙的比喻:“一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不过梅先生似乎误把当代批评家视为零售小贩了,其实现在的批评家要阔气得多,他们决不搞零售,而专做批发。因为他们的一个笼子,要寻找的是整整一群鸟。当代批评家习惯于为一群个性全无、面貌相似、低水平重复的作家进行统一命名,随后挂牌出售。当代批评家懂得追求规模化效应——当代蹩脚作家也心知肚明地主动与之合谋。正常的文学评论,是以评价“这一个”为主的,评价“这一群”是文学史家的工作。而没出息的蹩脚小说家却愿意被这样收编,仿佛一被“名牌”公司收购合并,就可以牛气冲天地一俊遮百丑了。
  
  要有耐心等待追认
  文学史乃至艺术史有一个追认的传统,即艺术家凭其本能和不可遏制的创作冲动创造自己的作品,是什么派什么风格,由后人命名,哪怕一开始是不理解的歪曲性侮辱性命名,如画派中的“印象派”,诗派中的“朦胧诗”,小说流派中的“魔幻现实主义”。命名的滞后,几乎是艺术史上的通例,而中国当代的艺术现象却是命名超前或起码是与产品同步上市,往往先有品牌推销,甚至是批评家呼唤,然后才有大批产品面世。这实在是现代商业化产品的运作方式,而非艺术的生产方式。这种方式与用行政命令来指导创作伪艺术品一样,违反了艺术创造的根本规律。在中国尚没有足够的自由作家之前,请别老想着文学史,正如别想着诺贝尔奖。伟大的作家不会与蹩脚批评家合谋,更不会不知羞耻地自称自赞。要有足够的自信和耐心,等待读者的裁判和历史的追认。没有诺贝尔奖,托尔斯泰照样是托尔斯泰;没有生前的承认,曹雪芹照样是曹雪芹。
  
  文学史——著作还是教材
  重写文学史成了一声时髦的呐喊。鉴于以往的文学史不出官修范畴,主题醒豁,雷池分明,做史者亦步亦趋,处处唯谨,莫说自创新见,别出心裁,就连某人是否该提及,某人该独占一章还是一节,或与众人如孵澡堂子般在一节里挤做一堆,都有严格的规定,一不小心就是政治问题。所谓主编,其实只是一个诺诺连声的领命者。这样的文学史当然应该重写。所以,问题的方向根本不在于是否应该重写文学史,而是如何重写。我的感觉是,现在所谓的“重写文学史”,几乎无一不是指“重写文学史教材”,即使表面上类似私人撰述,其实质仍是一个官修面目,“重写”者的最高目标,是希望它能进入高等学府。世俗的雄心过大,立言立论难免受到各种牵累。倘如此,我宁可敝帚自珍,做我的《齐人物论》。众所周知,它之无望成为教材,就像螃蟹不会长出翅膀。
  
  文人无文
  中国不少当代作家,多为浅人。然而浅人偏好作深语,锦绣满眼而意多支离,东拉西扯,不知所云,命笔无心,敷衍终篇。一切天地之至文,必不作诡奥语(仅限文学,学术另当别论),而总是语浅意深,以寻常话头,道出前人之未道。尤以谋篇布局,不肯落入前人和洋人窠臼。当代中国不少文人既已不思,必然继之以无文。文人无文,已成通病。甚者更是病句连篇,语无伦次,陈词滥调,叠床架屋,冗言赘句,词肥意瘠。一得之愚,辄洋洋万言;热门话题,必强凑热闹。此辈恶札,当以奥卡姆剃刀尽数剃去。梁简文帝萧纲曰:“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为文且须放荡。”此语曾为文风颇为“放荡”的鲁迅、钱锺书一致称道,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也加以推崇。衡之当代文坛,可谓谨重之人甚少,而放荡之文略无。当代文人多如牛毛,而千古奇文、天地至文则寥若晨星。文人无文,比之文人无行,更是文人大病。
  
  当代散文十大病
  
  家长里短太多,忧国忧民太少。
  故弄玄虚的太多,货真价实的太少。
  牢骚太多,针砭太少。
  愤怒太多,见解太少。
  业余的票友太多,出色的专家太少。
  痞子太多,才子太少。
  老师太多,大师太少。
  有架子的太多,有学问的太少。
  文抄公太多,文体家太少。
  胡编的集子太多,单篇的杰作太少。
  
  当代小说戏剧十大病
  
  长篇小说太多,时间能搁长的太少。
  短篇小说太多,不短命的太少。
  小说流派太多,有独创风格的太少。
  现代派太多,现代精神太少。
  摹仿外国名著的太多,写出中国名著的太少。
  报告文学太多,不虚构的太少。
  实验戏剧太多,实验成功的太少。
  电视连续剧太多,连续看到底的太少。
  得奖的太多,自己不提别人知道的太少。
  获诺贝尔奖提名的谣言太多,值得文学史一提的太少。
  
  当代诗歌十大病
  
  写诗的太多,读诗的太少。
  青年诗人太多,坚持到老年的太少。
  写出的诗太多,发表的地方太少。
  草稿太多,定稿太少。
  病句太多,妙句太少。
  糟蹋汉语的太多,珍惜汉语的太少。
  自恋的诗人太多,超越自恋的诗人太少。
  出洋的诗人太多,坚守的诗人太少。
  有口号的诗人太多,有理论的诗人太少。
  庸才太多,天才太少。
  
  当代作家十大病
  
  会员制作家太多,自由作家太少。
  隐士太多,叛徒太少。
  有媚骨的太多,有“反骨”的太少。
  高调的慷慨党太多,低调的实干家太少。
  扔砖的破坏者太多,砌墙的建设者太少。
  洋枪洋炮太多,真刀真枪太少。
  堂吉诃德太多,哈姆雷特太少。
  做戏的堂吉诃德太多,率真的堂吉诃德太少。
  作秀的太多,优秀的太少。
  不要脸的太多,不要命的太少。
  
  “躲避崇高”与“渴望堕落”
  “躲避崇高”是当代一位专业作家的口号,因此当代一位自由作家直截了当地斥之为“渴望堕落”。一个民族若躲避崇高,就不可能再有任何光荣与梦想,就只有醉生梦死的得过且过,只要保命全生、飞黄腾达,就一切管他娘的。“躲避崇高”是世纪下半叶的某些中国作家的自供,也是他们为自己刻下的墓志铭。“崇高”包含人类文明的一切伟大追求:自由、平等、博爱、民主、公正、幸福、真、善、美(权且列这九项)。作家天赋的使命,就是为这一切终生奋斗,不惜献出生命。作家是人类的良心,是民族的头脑,是智慧和勇气的化身。一个没有伟大作家的民族,是悲哀的。一个扼杀伟大作家的民族,是有罪的——并且必定因赎罪而付出巨大代价。
  
  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
  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坛,是堂吉诃德的战场,而不是哈姆雷特的舞台。堂吉诃德的代表是鲁迅,哈姆雷特的代表是顾准。鲁迅是擅长攻击的堂吉诃德,所以生前死后也一再遭到攻击,但毕竟由于堂吉诃德的后备军不少,所以“鲁迅精神”也一直是鲁迅后继者反复张扬的,然而却少有顾准的后继者,更没有人提倡“顾准精神”。然而,中国作家不但需要“鲁迅精神”,更需要“顾准精神”:探索真理的勇气,挑战权威的勇气,“像布鲁诺那样宁肯烧死在火刑柱上不愿放弃太阳中心说”的殉道者的勇气,不为丝毫虚荣和利益只为了寻找智慧而不惜下地狱的勇气。
  
  反思和盘点
  中国人对本民族的谩骂,从世纪之初一直绵延到世纪末尾,谩骂者或许会博得一时虚名,年末盘点,被骂者可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以至我们有理由怀疑,开骂者是否首先应该遭到回击。好在拙文完成于二十世纪,也发表于二十世纪。这个世纪已经足够浮躁堕落了,且让我们共同约束,让我们能重新回归艺术,回归语言,回归思想,回归人民。在新世纪,作家的学者化将不再值得标榜,而是成为一个最起码的素质要求(正如学者的作家化本来也没什么可吹嘘的);域外的新思潮将被我们限定在一个极其有限和仅资参考的范围内,不再左右我们的文坛风云;中国作家群中将诞生自己的卡夫卡、马尔克斯或博尔赫斯,且具有到眼可辨的中国特色。在下世纪,中国文学可以被单独“立法”,在加强与域外文学交流的同时,更注重本民族文学不可替代和非此不可的独特性。中国文学应恢复其原有的尊严和美丽,不再成为任何强势文化的附庸。
  
  欲望号街车——代结语
  在权力意志的发动机因老旧而动力不足的今天,当代中国文学配备了一个新的发动机:欲望。于是当代文学成了一辆左右双引擎的有轨电车。当左边的权力发动机(它的燃料是血液)因用力过猛而有翻车出轨之虞时,右边的欲望发动机(它的燃料是精液)就开足马力保持平衡。反之亦然。这辆红色街车的表面虽然早已漆皮剥落,露出了铁皮的黄色锈斑,但老车做新,被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喷涂上崭新的红色油漆。司机实在舍不得换一部新车,也没有自信换一辆无轨电车再重新自由驰骋,他担心自己的家底经不起重新创业的一番折腾,他只想对这辆老牛破车加以废物利用,沿着既定的轨道开一程是一程。然而无论新涂上的红色喷漆多么鲜艳,红漆下的铁皮锈斑已经越来越无法遮盖。实际上这辆过时的街车早已变色,所有的乘车者、候车者乃至下车者,都一目了然地看出,它的旗帜已经不是权力的旗帜,而是欲望的旗帜。在人造的红色轨道上,这辆欲望号街车还能开多远呢?这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学必须回答的问题。
  感谢所有的读者,感谢你们的全程陪伴,我们的世纪巡礼已经到达终点——我要化蝶去作逍遥游了。新世纪再见!
  
  二○○○年九月五日
  (《齐人物论》即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编后:
  庄周先生何许人也?自《齐人物论》刊出以来,每期都要接到不少这样询问或试探的电话。我也总是这样回答:嗯——不好说,因为庄周先生不是一个人。那么到底是几个人呢?也有穷追不舍的。我也总是顺着回答:是啊,几个人。对方听我这样回答,知道我是不肯说了,自然只好挂筒作罢。
  其实,不是我故弄什么玄虚,而是庄周先生确实不是一个人,若是一一报上名去,不仅不会就此打住,而且会引起进一步追问:甲是哪里人?乙是哪里人?是否评论家?先前写过一些什么?而这些问题,虽不能说不值一答,但若要一一认真回答,又确实没有什么趣味。
  有趣味的是《齐人物论》。讲句实在话,我是很喜欢《齐人物论》的。它举重若轻,生动活泼,不虚饰,不回避,不媚俗,不以权威自居,但又坚信自己的判断,只说自己想说的话。而且说得那么漂亮,那么独特。阅读如此活色生香的评论,本身就是赏心悦目的审美享受。读到会心处常常会暗地里叫声好,读到痛心处又不禁黯然神伤。我认为,《齐人物论》不仅继承了我国古典诗话的长处,也吸收了西方文论的长处,《齐人物论》是对个性化批评的一次颇具开创意义的成功尝试。
  个性化批评是《书屋》一贯提倡的。《书屋》创刊以来,始终注重批评文体的创新、批评形式的非学院化、批评角度的独立性,这也可能是《书屋》能够在众多书评类刊物中比较受到广大读者偏爱的重要原因。《书屋》上发表的诸多名文,不仅具有思想的前沿性和学理的精深度,而且大都具有文学的华彩和艺术的趣味。庄周先生正是兼具诸长的本刊重要作者,尽管他们不是职业评论家。
  个性化写作,已提倡有年——虽如《齐人物论》所论,实绩还颇有限。研究和评论作家、作品的个性化批评,至今也仍是空谷足音。八十年代,学界提出了“重写文学史”的要求。到了九十年代,古代和现当代文学史都经过了某种重写。这些重写过的文学史比原先的文学史大有进步,是有目共睹的。传统文学史,大抵注重文学的政治性;重写过的文学史,则在相当程度上回归了文学自身的艺术性。然而目前的文学史不论新旧,基本上都是教材。“重写文学史”,实际上指的是重写文学史教材。而教材因其本身的特性,大抵不得不谨慎地呼应时代的共识,有时还不得不迁就时代的共同局限。也就是说,教材的作者大都注重观点的稳妥性和权威性。尤其是,教材不大可能追求观点的鲜明个性、思想的自由无羁和文体的新颖独特。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今年上半年我向长期以来倾力支持本刊的庄周先生组稿,希望能够打散教材的体系性,摒弃教材的讲章气,对现当代文学作出独具风骨的个性化评论,不求权威和全面,只求成一家之言。于是就有了第一篇《齐人物论》。
  首篇《齐人物论》在今年第六期《书屋》发表后,不仅获得了读者的交口赞誉,而且引起了知识界、文学界的瞩目。于是我又与作者商量了《齐人物论》的后续选题,初步商定为散文、小说戏剧和诗歌三大板块,并且把它当成一本完整的小型文学史来写。从第九期开始,《齐人物论》又陆续刊出,反响更为热烈,大量读者来电、来信表示共鸣或发表意见,不少报刊和网站也纷纷转载或选载。许多读者还说,最新的《书屋》一到,第一件事就是读《齐人物论》。这一切都说明我们的努力是有意义的。
  我喜欢《齐人物论》,喜欢得将它视为己出,说得通俗点,就像一个大师傅做了一桌菜,听说客人吃得好,有味道,心里那个高兴劲,真是无法说。
  
  周 实
  二○○○年九月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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