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曾被遗忘的叶公超
作者:骆驼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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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交舞台上,有人把他比作春秋时的晏子。他的能言善辩来自于“诗教”,他常说“不学诗,无以言”。他出身于一个世代书香之家,家学渊源,几乎是个天生的诗人、书画家,但他自小接受西方教育,早已超越了一个传统中国文人的局限,是桃李满天下的名教授,也是进入了文学史的批评家,但他更是一位永远不懂得“听话”的书生,一个即使身在官场依然不失其本来面目的知识分子,一个率性而为的真人。
与他的脾气、风骨相比,他的才情、文章、书画都不是第一位的。在一个封闭社会,他的直言,他的自信,他的才气,这一切都注定了他的结局。在被迫离开外交界之后的二十年,他只能“怒而写竹,喜而绘兰”,写竹的时候总比画兰多。
但无论如何,他的一生没有白活。1981年11月18日晚上,他在病榻上对记者于衡说:“我希望能再活个三年五载,整理一些少年时写的作品。”不到两天,11月20日上午,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在他去世的同一天,他的绝笔《病中琐忆》在《联合报》上发表。他最后不无沉痛地说:“生病开刀以来,许多老朋友来探望,我竟忍不住落泪。回想这一生,竟觉得自己是悲剧的主角,一辈子脾气大,吃的也就是这个亏,却改不过来,总忍不住要发脾气。有天做物理治疗时遇见张岳公,他讲‘六十而耳顺,就是凡事要听话’。心中不免感激。”
台静农的挽联说:
诗酒豪情,风流顿觉蓬山远。
浮生悲剧,病榻忽兴春梦哀。
虽然叶公超自称“悲剧的主角”,但其中却决无悔意。他受到蒋介石的赏识,最终被极权体制所抛弃,其书生本色、诗人气质终究不见容于东方的政治。或许政治舞台的悲剧不仅属于东方,叶公超就曾和麦克阿瑟“虎帐夜谈兵”,在麦氏的军棋室中,世界地图上插满了红色、绿色的小旗,即使被解职之后麦克阿瑟依然孜孜地研究世局动向。有人将他们俩作过比较:“古往今来,恃才傲物而受挫折、打击的例子太多了,这些英雄写下了一段历史,也博取了当时及后世人们的感叹。可是麦克阿瑟与叶公超都没有亲自写下他的一生故事,他们的心情究竟如何,还是一个不可忖测的谜。”
阅读叶公超的故事,也许我们能解开这个谜。
四
脾气“大”也好,“坏”也罢,直言无忌,不听话,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却正是叶公超作为一个自由知识分子的可爱处、可贵处。不幸而身入官场,这就成了他的致命伤。他一生的命运,他悲剧的症结可以说都在这里。陆铿言:“一个弥漫着假道学气氛和充满勾心斗角的中国官场,怎能容得下真正的人才,何况叶公超是天才。这不是叶公超的悲剧,而是中国的悲剧,时代的悲剧!”
不过老实说,即使他不弃学从政,在时代变幻不定的风云中,他的命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他身上有中国传统的儒家气质,即既有士的气节,也不乏文人的情趣、雅兴、习性,表现为愤世嫉俗,甚或玩世不恭。他熟读孙子兵法,并灵活自如地运用在外交上,且十分有效。他熟读《三国演义》、《封神榜》、《西游记》,喜欢《金瓶梅》、《醒世因缘》等。同时,他少小时就在英美接受过完整的教育,深受西方文明的熏陶,为人处世有英国绅士风度,有现代知识分子的素养。他欣赏胡适的“过河卒子”精神,最看不起伪君子、假道学、小官僚、情报贩子,最痛恨小人得志,打击正人君子。
“爱管是非生性直,不忧得失寸心宽”,是他常写的联句。
在官场交往中,在酒筵酬酢间,他常常语出诙谐,对人奚落、讽刺也是平常事。他从来不是那种唯唯诺诺、脑满肠肥的官僚,而是一个有真性情的人,即使宦游多年,依然不失书生本性。黄少谷说“他是一个有远虑的人”,同时评价他“不世故”,可谓知人之论。他确是一个梗直而没有机心、不懂得圆滑的人,“好放言无忌,辞欠斟酌”,无论是评论世事,还是臧否人物,总是直来直去,从不转弯抹角,貌似中庸。在从政前,在朋友中他也是如此,朱自清日记中对此多有流露。他性格中有嫉恶如仇的一面,“是一位极不容易被了解的人,他喜怒无常、狂狷耿介,有时他会游戏人间,有时又治事谨严,有时他异常天真,有时又显得非常复杂。和他相处,如同喝一杯醇酒,吃一碟辣椒。他常骂人,但被骂的人并不怀恨,而且感激,这就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
从政之前,叶公超在清华园和浦江清谈及蒋介石时并无好感,那时他压根没想到自己将来会入蒋的彀中,一度还成为重臣。
抗战期间因西藏宣言,第一次和蒋打交道时,叶公超职位低微。做了“外长”,为蒋鞍前马后奔忙,那时蒋确实要借重于他非凡的外交才能。但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但从不居功自傲。他曾半真半假地说过,对日和约谈判时,蒋介石是外交部长,张群是政务次长,自己是常务次长。与美国谈判签定共同防御条约时,蒋介石是外交部长,宋美龄是政务次长,自己仍是常务次长。
1961年,为了蒙古加入联合国问题,美国与蒋介石之间出现了分歧,叶公超在美、蒋的夹缝中,极难应对。蒋秉持“汉贼不两立”的观念,坚决抵制外蒙进入联合国。结果叶公超被突然召回,从此他告别外交舞台,甚至连美国都去不了。
叶公超的知己陈香梅和张群是忘年交,为了叶公超的事陈香梅曾找过张。张算得上是蒋介石最亲信的人,他的回答是,这事办不来了,连宋美龄向蒋劝说都无效,还有谁能说话,并问陈香梅懂不懂。陈香梅自然不懂。一个掌握了无限权力的帝王的心思,集权社会的秘密,这些她又怎么会懂?
有一种说法,有人在蒋介石面前“进谗言”,说叶公超在谈话中有对蒋不敬的语气,蒋闻后大发雷霆,立即将其罢黜。当叶公超被召回台湾后,蒋并没有及时召见他,最后不准他再返回美国,等于是变相地将其软禁在台湾。蒋是一代枭雄,深知叶公超在外交界举足轻重,岂会轻易被人一语所左右,他之所以会作出这样的决定,显然其本身对叶有很深的不满之处。张群在蒋身边多年,知蒋很深,他告诫叶公超“凡事要听话”,说到了点子上。以叶公超的书生脾气、才子性情,一辈子脾气大,在尔虞我诈、拍马溜须的中国官场,他能立足如此之久已属异数,他之出局自在情理之中。
叶公超从来不是蒋夹袋中人,不是蒋政权的里层,只是因缘际会,在大变动的时代,危难之时崛起于外交界,以其出色的外交才能为蒋卖命。一旦位居顶峰的蒋介石不想再重用叶公超,他的下场便只能如此。这在一个集权社会和封闭的王朝政治中是很平常的。
五
1961年10月,叶公超黯然离开外交界,之后欲教书而不得,欲出国也不得,如同笼中鸟,困在台湾岛上,远离家人,孤独、忧闷可想而知,虽寄情书画,“怒而写竹,喜而绘兰”,以传统文人的方式自我疗伤、自我慰藉,但不是没有牢骚,他知道“政府对用过的老人不预备再用了”。
一次,老友蔡孟坚来看叶公超,叶说:“你虽然被经国摘了纱帽,但社会舆论很同情你,好在与老先生有深远历史,否则,你如我一样,不准步出国门,让你出国乱跑。”蔡说:“你已有一政务委员(即阁员)高职,足以安慰。”叶公超说:“我此时有‘务’而无‘政’的空名义。”蔡不解此意,叶公超不无愤怒地解释:“身边有‘特务’,‘政事’不准问。”还补充说:“行政院会议时,只有我一人‘小便’,有人随同‘保护’。”
有人批评叶公超喜怒无常,说他“一天的脾气有四季,春夏秋冬,你拿不准去见他时会遇到哪一季,全凭运气,可能早上去看好好的,下午就被骂了出来。”曾和叶公超共过事的沈剑虹说,他有时见面非常亲热,有说有笑,有时视若无睹,一语不发,好像根本不认识似的。同叶公超相处久的会原谅他,比较生的人,一定说他眼睛长在头顶上,目中无人。沈以为“他这种情绪不稳定,可能同他家庭生活不正常多少有些关系”。
被困在孤岛上,不准去美国和亲人团聚,成为叶公超晚年最大的痛苦之一。“我会被困死在这个岛上。”他曾发出这样的浩叹。直到1977年12月,有人向蒋经国进言:“现在要修订侨教标准课本,要与美国侨教主持人及大学中文研究所会商检讨修订,可否派年事已老而学养丰富的叶公超出国作为代表,既可消除他多年的沉闷,又可让他与美国老友见见面,藉以证明我政府开明作风。”蒋经国当即表示:“只要担保他按时返国,似无不可。”叶公超因此才有机会再次踏上美国那块自己熟悉的土地。时在美国的蔡孟坚打电话要去拜访叶公超,他直言:“我这次能来,等于火烧岛犯人的早晨‘放风’,必遵限期归国,否则,担保人受连累。请你不要费车程一二小时来看我,有话返台湾面谈。”
1981年临近中秋节的一个晚上,他在邻居陈子和的画室里叹了口气说:“我是有家归不得。”过一会儿又说:“我要给我在美国的女儿画一幅竹。”在场的人都为他这种孤独思女的情绪所感染,沉默了好一会儿。
弥留之际他还在不断念叨:“我的家人,我的太太、女儿,都要回来看我啦!”1981年11月20日,他走完了自己人生的全程,终年七十八岁。临终之际,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正如当时有人说的,叶公超的死“象征着一个时代的消失”。后世还会再有那个时代所培养出来的学贯中西、气度泱泱的知识分子吗?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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