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一代直声

作者:曾以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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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梁漱溟的思想迈向豁然开朗之境,其父梁济却走向生命的末途。早在辛亥革命爆发时,梁济就做好了自杀的打算。他既痛心于清朝的覆亡,更痛心于“风俗”和“正义”的堕落。他一度也想寻求精神的出路,两次投书梁启超,四次登门拜访,均未得一字回音,未获一面之雅,不禁深感失望。1918年11月14日,离六十岁生日只差几天,梁济完成《敬告世人书》后,即自沉于北京积水潭。他期冀以自己的死产生震惊作用,让毁弃传统道德的世人扪心自咎,迷途知返。他在遗书中写道:“其实非以清为本位,而以初年所学为本位。”他认为世局日益败坏,竟至于不可收拾,乃是由于一班政客军阀朝三暮四反侧骑墙,不识信义为何物所致。梁济的自杀早于王国维的自杀,他的死确实产生了轰动效应,报章连篇累牍地报道,国务总理不甘人后,也写了还愿匾。废帝溥仪则乘机颁“诏”,赐谥褒奖。有哀感生敬者,当然也不乏批评蔑视者。梁济自杀后,梁漱溟深感内疚,他回忆父亲对自己的多年教诲,反思自己的一贯忤逆,不禁深深自责。经此人伦惨变,梁漱溟闭关读书,苦苦思索,两年后,他宣布弃佛归儒。对此,他的说法是:“我不是个书生,是个实行的人。我转向儒家,是因为佛家是出世的宗教,与人世间的需要不相合。其实我内心仍然持佛家精神,并没有变……佛家也有派别。小乘过去被人称为自了汉。大乘则要入世,但入而不入。入世是为了度众生。度众生就是人不能自私,自私是惑,惑就是有我……”可以这么说,梁漱溟的道德勇气源自佛家精神,而指导他实践的则是儒家精神。以出世的态度做人,以入世的态度做事,他正是如此恭行的。
  梁漱溟独崇佛学期间,不仅茹素不婚,还发愿要出家,直到父亲自杀后,他才自咎不孝,放弃披剃的念头。1921年,梁漱溟经友人伍伯庸作伐,与伍的小姨子黄靖贤结为夫妇。梁在相貌、年龄、学历上都无计较,只要对方宽厚和平,趣味不俗,魄力出众就行。黄氏识字不多,体格健壮,毫无羞怯之态,夜晚就睡,或侧身向左而卧,或侧身向右而卧,终夜睡姿不做改变。黄氏为人木讷,性格乖僻。梁漱溟忙于治学,忙于社交,偶得闲暇,仍是老僧入定,陷于冥想而不能自拔。黄氏看不惯梁漱溟这副呆相,梁漱溟对黄氏则是能避则避,能让则让。黄氏曾指责梁漱溟有三大缺点:一是说他好反复,每每初次点头之事,又不同意,不如她遇事明快果决;二是说他器量狭小,似乎厚道又不真厚道,似乎大方又不真大方;三是说他心肠硬,对人缺少恻隐之情。夫妻相处十三年,一直貌合神离,同床异梦。1934年,黄氏病瘁于山东邹平,梁漱溟的悼亡诗居然毫无感伤色彩:
  
  我和她结婚十多年,
  我不认识她,
  她也不认识我。
  正因为我不认识她,
  她不认识我,
  使我可以多一些时间思索,
  多一些时间工作。
  现在她死了,
  死了也好。
  处在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社会,
  她死了可以使我更多一些时间思索,
  更多一些时间工作。
  
  黄氏说梁漱溟心肠硬,这似乎是最好的佐证。梁漱溟此时年届不惑,已经勘破生死。鳏居十年后,梁漱溟方才续弦,与陈淑芬结缡。婚宴上,一向拘谨的梁漱溟居然老夫聊发少年狂,摆开功架,唱了一出《落马湖》,令众宾客捧腹大笑。陈淑芬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毕业生,比梁漱溟小六岁,性情温和,修养到家,她不仅使梁漱溟拥有安乐的后院,还使他冷峻孤傲的性格染上浓厚的暖色调,有了轻松愉快的一面。
  梁漱溟从来都只认为自己是思想家,而不是学问家。他晚年接受美国学者艾恺的访谈,特意讲到了这一点:“我不够一个学问家,为什么?因为讲中国的老学问,得从中国的文字学入手,可中国的文字学我完全没有用功,所以中国学问我也很差,很缺少。再一面就是近代科学,我外文不行,所以外国学问也不行。从这两方面说,我完全不够一个学问家。我所见长的一面,就是好用思想;如果称我是一个思想家,我倒不推辞、不谦让。思想家与学问家不同。学问家是知道的东西多,吸收的东西多,里边当然也有创造,没有创造不能吸收。可是思想家不同于学问家,就是虽然他也知道许多东西,不知道古今中外的一些知识,他也没法子成思想家。但是他的创造多于吸收。所以我承认我是思想家,不是学问家。”梁漱溟是一位思想家,难能可贵的是,同时他还是一位亲力亲为的实践家。他长期主张教育救国,而且是从最基础的教育入手,为此不惜辞掉北大教职,去山东菏泽担任中学校长。他还致力于乡村建设,实行社会改造,在邹平县成立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感召一批知识分子与乡村平民打成一片,提高村民素质,发展乡村经济,改变乡土中国的落后面貌。梁漱溟身边常有一些弟子追随,他便仿照宋明讲学的模式,每日清晨,召集众人,或默坐,或清谈,意在感悟人生,反省自我。他把这样的集会称为“朝会”。梁漱溟在朝会上的发言,后来被弟子们辑为《朝话》一书,颇似孔子的《论语》。梁漱溟的“朝话”通常是点到为止,以精警取胜,譬如这一句:“在人生的时间线上须臾不可放松的,就是如何对付自己。如果对于自己没有办法,对于一切事情也就没有办法。”
  由于外患日深,“村治”理想被迫放弃了,偌大的中国居然没有地方能放下一张宁静的书桌,梁漱溟别无选择,便毅然决然投入政治的洪流。他曾在《中国文化要义》一书的自序中说:“……以中国问题几十年来之急切不得解决,使我不得不有所行动,并耽玩于政治、经济、历史、社会文化诸学。然一旦于中国前途出路若有所见,则亦不复以学问为事。”抗战期间,民族的生死存亡悬于一线,许多知识分子都走出书斋,服务于国家。例如,胡适一向远离政坛,喜欢扮演政府的批评者角色,此时也出任中国驻美国大使,去了大洋彼岸。早在1916年,梁漱溟有见于乱兵为祸之惨烈,即写过《吾曹不出如苍生何》一文。他是有参政意识的人,此时不参政更待何时?但有一点他撇得很清——只站在中间立场,既不偏左,也不偏右,既不亲共,也不与国民党沆瀣一气。
  1932年,在南京的总统官邸,梁漱溟初次见到蒋介石,印象很糟。谈话时,蒋介石拿个小本子,时不时记上几笔,一副不耻下问的样子,貌似谦虚,其实做作。南京政府迁至重庆后,梁漱溟身为参政员,与蒋的交道增多。他发现蒋介石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不同的意见,更别说不同的政见,有时甚至怒形于辞色,令人极其难堪,下不来台。1942年12月,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简称“民盟”)宣告成立,梁漱溟出任秘书长和机关报《光明报》社长,从此蒋介石对梁漱溟的态度发生转变,见面时不再称他为“漱溟兄”,改称“梁先生”。及至国共和谈期间,梁漱溟奔走于两党之间,他对蒋介石的种种做法(比如躲在庐山不见谈判代表,让调停人马歇尔九上九下)更为不满。
  梁漱溟在北大哲学系任讲师时,常与同系的教授杨怀中切磋学问。每次到杨家,都由一位高个子的湖南青年开门,彼此相视点头,未曾互报姓名。梁进客厅与杨怀中谈天说地,这青年便去别的房间,从不加入话局。后来,杨怀中介绍,这位青年是湖南老乡,在长沙读过师范,抱负不凡,来京拜师求学,现在北大图书馆做事,晚上宿于杨家。杨怀中肯定提到过这位青年的名字,但梁漱溟并未记住。杨怀中病故后,这位青年成了杨家的女婿,返回南方。
  1938年,梁漱溟考察延安,见到毛泽东,毛泽东的第一句话就是:“梁先生,你还记不记得?民国七年在北京大学,你是大学讲师,我是小小图书管理员。你常来豆腐池胡同杨怀中先生家串门,总是我开大门。”梁漱溟赶紧道声惭愧,夸赞毛泽东好记性。1945年,抗战胜利后,梁漱溟第二次访问延安,与毛泽东大谈如何进行经济建设,发展现代工业。自然无法投趣,毛泽东对这位自命为思想家的民盟秘书长客客气气,但对他的某些政治观点未肯苟同。国共和谈失败后,梁漱溟向记者发出哀叹:“一觉醒来,和平已经死了!”这句话不胫而走,广为流传。他曾起草过折衷方案,结果是国、共双方都不满意。一介书生,又如何能理清乱局,明白就里?他既不领共产党的情,又不受国民党的礼,要在两党之间保持独立地位,掌握为广大中国社会发言的权力。他这是一厢情愿,结果事与愿违,并不奇怪。最典型的是,他在《大公报》上发表《内战的责任在谁》、《敬告中国国民党》、《敬告中国共产党》,认为内战的责任主要在国民党,战争打了几年,死了许多人,祸害了国家民族,究竟谁主张打?战犯是哪些人?为什么不受到惩办?都应该搞清楚。至于共产党方面,也打了三年仗,也应该宣布在这三年战争中,对国家人民所遭受的损害,同感歉疚。共产党再用武力打下去,不排除在一年内有统一中国之可能,但那时既没有联合,也没有民主……梁漱溟对国、共双方各打五十大板,他还对外界宣称,只发言,不行动。蒋介石下野,李宗仁上台,这位代总统一度想拉拢梁漱溟这位广西老乡,派程思远去北碚看望梁漱溟,还送上一大笔钱,表示想见上梁一面。梁则叹息时局如此,和平无望,干脆以“不行动”为由婉言谢绝。至于程思远送来的钱,梁漱溟悉数笑纳,都充作了勉仁学校的教育经费。在此期间,梁漱溟把全部心思都用于办勉仁学校和写《中国文化要义》上,不再与暧昧的政治勾勾搭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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