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一代直声

作者:曾以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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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漱溟自命不凡,自视甚高,他吹起牛来尽兴尽致。1942年,他从香港脱险,返回大陆,居然毫发无伤,还写信给儿子梁宽、梁恕,大吹特吹:
  
  孔孟之学,现在晦塞不明。或许有人能明白其旨趣,却无人能深见其系基于人类生命的认识而来,并为之先建立他的心理学而后乃阐明其伦理思想。此事惟我能作。又必于人类生命有认识,乃有眼光可以判明中国文化在人类文化史上的位置,而指证其得失。此除我外,当世亦无人能作。前人云:“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此正是我一生的使命。《人心与人生》等三本书要写成,我乃可以死得;现在则不能死。又今后的中国大局以至建国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那是不可想象的,乃不会有的事。
  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假如我是一个寻常穿衣吃食之人,世界多我一个或少我一个皆没有关系,则是安是危,便无从推想,说不定了。但今天的我,将可能完成一非常重大的使命,而且没有第二人代得。从天命上说,有一个今天的我,真好不容易,大概想去前途应当没有问题。——这一自信,完全为确见我所负使命重大而来。
  
  大凡才雄气壮的傲哥,个个善吹,儒家的至圣和亚圣都是吹牛高手。孔子吹嘘得还算挨边,“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孟子则吹嘘得完全离谱:“夫天不欲平治天下,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他们的徒子徒孙吹嘘一句:“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也就不自觉过分了。梁漱溟深信自己是上苍的骄子,负有重大的使命,降临人间,自当众鬼辟易,百毒不侵。正如孔子所说的:“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这份自信帮他挺过了一道又一道夺命难关。梁漱溟吹牛,吹到九十五岁,吹得极有底气,全然没有半点心虚,这倒是他的独门绝活。相比之下,鲁迅不怎么吹牛,活得很抑郁,甚至活得很焦躁,结果仅得五十五岁的寿数,不划算啊!吹牛岂可不大吹特吹长吹久吹哉!
  若细细打量梁漱溟的外貌,我们确实会得出他是一位神奇人物的印象:高大而挺拔的身板,大大的光头,像钢一样坚毅的眼神,紧抿着的倔强的嘴唇,低沉而有力的声音,桀骜而高贵的气质。这些外貌特征都充分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
  1893年,梁漱溟出生于一个日趋式微的贵族家庭。他祖父梁承光晚清时做过山西永宁知州,为防堵捻军,三十五岁即瘁力而死。他父亲梁济清末时做过内阁中书,后晋升为候补侍读,为人忠厚诚悫,好学精思,不愿与世浮沉,不肯随俗流转。尤其难得的是,梁济潜心儒学,却非常开明,他并不逼迫子女死读圣贤书,甚至认为好人家的子弟出洋留学乃是一件正当事,应该“勿惜费,勿惮劳,即使竭尽大半家资也不为过”。梁济平生最痛恨舞文弄墨的文人,认为他们总是以浮夸粉饰为能事,不讲求实际。他不尚虚务,专重实利,以利国惠众为高明。梁漱溟平日耳濡目染,接受言教和身教的熏陶,自然受益匪浅。小时候,梁漱溟体弱多病,每遇天寒,则手足不温,梁济对他格外放宽,和颜悦色,从不打骂,读书也任他杂览,不设范围。
  十四岁那年,梁漱溟考入北京顺天中学堂。班上人数不多,却是藏龙卧虎,后来出了三位大学者:张申府,汤用彤,还有梁漱溟。同学少年,最富热情,梁漱溟与廖福申、王毓芬、姚万里结为自学小组。而廖的年龄稍长,脑筋灵活,点子多多。有一次,四人上酒楼吃蟹饮酒,廖福申一时兴起,说是同辈间称兄道弟义结金兰很无谓,倒不如以各人短处命名,借资警戒。此议一出,众口交赞,大家都请廖来主持。他也不谦让,略一思索,即给王毓芬取名为“懦”,给姚万里取名为“暴”,给梁漱溟取名为“傲”,给自己取名为“惰”,均是一针见血,切中要害。梁漱溟读中学时傲的表现实有一端,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特别喜欢作翻案文章,有时出奇制胜,有时弄巧成拙。一位姓王的国文教师十分恼恨梁漱溟的作文方法,便在梁的作文卷上批了这样一句话:“好恶拂人之性,灾必逮夫身!”差不多要算是诅咒了。好一个“傲”字,犹如硬币的两面,既是梁漱溟的短处,也是他的长处,他一生吃亏在此,得益也在此。
  梁漱溟的傲可说是一种向上的力量,他能见贤思齐,并非目无余子。读中学时,他钦佩郭人麟的学问。郭比他低一班,对《老子》、《庄子》、《易经》和佛典富有心得,尤其推崇谭嗣同的《仁学》,其境界相当不俗。梁漱溟将郭人麟平日言谈集为一巨册,题为“郭师语录”,遂被同学讥为“梁贤人、郭圣人”,梁漱溟恬然处之,全无愧色。
  时势往往能决定一个人的思想取向。梁漱溟血气方刚,身处一个急剧动荡变革的时代,要么改良,要么革命,没有第三条路好走。在同学甄元熙的影响下,梁漱溟放弃君主立宪的改良主张,选择了革命。1911年,梁漱溟剪去辫子,毅然加入汪精卫领导的京津同盟会。梁济是改良派,他告诫儿子不要铤而走险:“立宪足以救国,何必革命?倘大势所在,必不可挽,则孰不望国家从此得一转机?然吾家累世仕清,谨身以俟天命而已,不可从其后也。”父子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第一次发生了冲突,各执一端,相持不下。梁漱溟年轻气盛,自以为真理在手,不遑多让,出语颇不冷静,梁济的感情却受到伤害。
  从顺天中学堂毕业后,梁漱溟未再深造,即去《民国报》做记者。《民国报》的社长是梁的同学甄元熙,总编辑是孙炳文。梁原名焕鼎,字寿铭,写稿时常用笔名“寿民”和“瘦民”,孙炳文则想到另一个谐音的“漱溟”,因为古人只有枕石漱流的说法,漱于苍溟则是何等空灵,何等气派!从此,“梁漱溟”三字便精诚团结,永不分离。梁漱溟刚肠疾恶,又如何看得惯民国官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再加上那班猪仔议员全然不以国事为念,只知嫖赌逍遥,蝇营狗苟,令梁漱溟感到极为厌恶。他遭遇到有生以来的第一场精神危机是当读过日本人幸德秋水的《社会主义之神髓》后,即对私有制的憎恨难以平息,对人世间触目可见的不平等、不公平、不公正难以释怀。烦恼愈积愈多,却无法开解,无处宣泄,梁漱溟感到极度的精神苦闷,于是决定自杀,寻求一了百了的解决方式。所幸室友及时察觉苗头,才避免了一场悲剧的发生。经此变故,梁漱溟放弃了社会主义,转而信奉佛学,决定遵照袁了凡的那两句话——“以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认真做去。梁漱溟啃读大量佛典,悟到人生是与苦相始终的,人一降生,就与缺乏相伴俱来。缺乏是常,缺乏之得满足是暂;缺乏是绝对的,缺乏之得满足是相对的。人生的苦乐并不决定于外界环境的好坏,纯粹取决于主观,根源在自身的欲望,满足则乐,不满足则苦。欲望无穷尽,一个满足了,另一个又会冒出来,很难全部满足。当时,梁漱溟颇有点走火入魔,他十八岁即立誓不结婚,十九岁开始吃素,他想得最多的就是普救众生,决定从实处做起,精研医术,悬壶济世。
  1916年冬,梁漱溟在上海商务印书馆主办的《东方杂志》上连载《穷元决疑论》,其中心内容是批评古今中外的名家理论,独崇佛学。说来凑巧,蔡元培刚从欧洲回国,已接任北大校长,他读到这篇文章,发生兴趣,便决定聘请梁漱溟为北大讲师,讲授印度哲学。试想,一位二十四岁的青皮后生,没上过大学,没喝过洋墨水,只因一篇文章得到蔡元培的青睐,就可以手执教鞭,登上北大哲学系的讲堂,别说现在我们无法想象,当年也无法想象,但这又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蔡元培主持北大期间,群贤荟萃,百家争鸣。梁漱溟跻身其间,感到不小的压力,深恐不能胜任这一教职。蔡元培慰留道:“你不必担心难以担当这个职位,只权当来这里研究、学习好了。”梁漱溟在北大既开“佛教哲学”、“印度哲学”课程,又开“孔子哲学之研究”,既替释迦说个明白,又替孔子说个明白,佛儒并举,两不偏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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