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清末读书少年郎

作者:沈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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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祖父还记得,在中学生时代,除了到书店去买书籍文具之外,几乎没有自己到街上去买什么东西。有一个时期,听说开封鼓楼街上,新开了一家洋货店,叫做华盛公司。全城为之轰动,大家去看热闹。外祖父特地叫了一部人力车,说到华盛公司去。那车夫把他拉出南门,一直拉到火车站。外祖父找不到什么公司,只有回家。他也记得,开封青年会有电影,那只是幻灯,一张一张映出耶稣的事迹。偶然加映活动片子,也只是一条铁路上的旅行,过山洞,顺河沿,眼看着铁路向后退而已。
  因为寻常不上街买东西,有些同学买新缎子鞋,总比较窄小。一则窄小一点显得好看,二则不大合适,表示这鞋子不是他自己买,而是佣人去买的。外祖父自己从来不自己上街买鞋袜,因为衣服和鞋袜都是家庭自制的。
  那时近视眼在中学里很多,戴眼镜的同学也不少。但是一般社会把戴眼镜当作老年人的事。老年人戴“老三山”的镜子是应当的,年轻人为什么戴眼镜?平辈的人见面为礼,要把眼镜摘下,晚辈见长辈是不敢戴眼镜的。外祖父班上的数学老师张先生是近视眼,他上课时,一进讲堂就摘眼镜,一脚踏不上讲台就要跌倒,惹得全堂学生大笑。
  民国元年(1911年),因为曾外祖父调职,外祖父在河南没有读完中学,就回到湖北。然后曾外祖父希望外祖父在武汉继续学业,曾带他到武汉报考博文书院。博文书院当时在武昌大东门外,是卫理教会的学校。外祖父后来很得意地回忆,说他在考场上三个小时不到,就考完了国文、英文、数学三科。国文题目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论”,恰好是《三国志》上诸葛亮的话,落到外祖父手上,一篇文章写了三百多字,半小时交卷。
  外祖父考中了博文书院,但是没有去,而进了另一间学校。他在去考博文书院的路上,看见英文馆招考新生的招牌。回住处禀告曾外祖父,便去报考。进入考场之后,国文题目是“知中不知外,谓之盲瞽;知外不知中,谓之失心”。外祖父也是半小时交卷,而且考取,住校读书。外祖父在回忆那考题时补充说:从民国元年的考题,可以想见几十年以后的今日,一些高谈中西文化的人实在毫无长进。
  英文馆是郭复初和王璘阁两位先生创办的私立学校,后来改做省立外国语专门学校。外祖父当时已是高中四年级的程度,入英文馆分班,分在甲班,同班学生都是中学或中学以上程度。英语教师是英国人苏则南先生,一开始就教学生读莎士比亚的诗篇。国文教师是胡先生,国学馆毕业。历史教师是罗鹿宾先生,也是国学馆出身。修身课由方先生教授,是个老秀才。这几门课,都是选读些古文与史书。
  其间有两个小故事,很有趣。当时曾外祖父在湖北财政部任职,外祖父每每到财政部去见曾外祖父,取得几串钱,回学校缴纳伙食费。有一次他到财政部,发现曾外祖父调任黄陂县长,不在武汉了,他拿不到钱。于是学校伙房就贴出学生欠费通告,列出外祖父的名字,并且立刻停止他的伙食。直到后来,外祖父找其他在武汉的亲戚长辈要到伙食钱,才有饭吃。
  英文馆的两座楼后面,走上山坡就是树林。右边有一道矮墙,越过墙去,就是财政部后面的山坡。坡上有陈友谅墓,是武昌的名胜之一。英文馆的学生下课之后,经常上山一游。有一次财政部大印失踪,都知道是部里哪个职员偷去私印税单,可仍旧装模作样地寻找,前厅后院搜查。那天刚巧外祖父与几个同学越墙在陈友谅墓游玩,就被财政部工役们捉到,押解下山,送回学校。走过财政部房子,外祖父感觉十分窘迫,一怕被曾外祖父发现,当众责骂,二怕部里员工晓得他是曾外祖父的儿子,让曾外祖父脸上无光。
  外祖父在武汉英文馆读了一年半,便休学被曾外祖父接到黄陂任上。他没有在黄陂进学校,而是住家跟从曾外祖父读书。读史之外,曾外祖父教授外祖父读《古文辞类纂》,《唐宋诗醇》与《杜诗镜诠》,学作文和写诗。外祖父读完四史,又开始圈点《资治通鉴》;读完杜诗后,又开始读苏东坡诗。他会做史论,却无论如何不会做诗。曾外祖父责备之外,只有鼓励他多读、多背、多写。但是外祖父读诗时,多记诗中典故,实际上仍当作历史读了。多记典故,就可以做骈体文,外祖父曾尝试学做此类文章,但还是不会做诗。
  1915年,曾外祖父从黄陂调回武汉,外祖父跟着回乡,没有回英文馆,而是在家闲居。所谓闲居,也并不闲,一年时间里,他读了《资治通鉴》,又读《史兵略》,还读《老子》、《庄子》及诸子书。他每日用小楷抄录杜少陵、苏东坡、杜牧、李商隐以及温飞卿的诗集。除此,还读王船山《读通鉴论》和《宋论》之类的书。外祖父那时自认在史论一门大有可为。每次自择题目,自写文章,每文有至二千字或三千字之多,直有“下笔不能自休”之概。
  外祖父自小就不大在乎身外之物,不在意整理衣服,夏天的白布衫往往穿成黄色,裤腰总是在裤带之外,而且向下搭。有个邻居姓柳,是镇上的巨绅,柳家少爷跟外祖父年纪相若。每当晚饭之后,各家眷属都在后门外纳凉。柳家少爷的裤带是向上撑,外祖父的裤带却往下搭。相形之下,外祖父大觉惭愧。后来读到《后汉书》马援传,说马援少年时,见朱勃“衣方领,能矩步,辞言娴雅。援才知书,见之自失。援兄况知其意,乃自酌酒,慰援曰:朱勃小器速成,智尽此耳。卒当从汝禀学,勿畏也”。外祖父背下此句,衷心地以此自解。
  其实博文书院和英文馆虽然不够正牌大学的水平,却已经高过普通高中,可以算是学院级的学校。外祖父当时才十四五岁,只是中学生年龄,所以仍当作中学来读,我在这里也就记做中学了。
  外祖父还记得,他初中在河南曾外祖父官府里住的时候,就读过佛教的《楞严经》和《大乘起信论》。曾外祖父去世,外祖父在家居丧期间,为了解除心中的悲痛,更曾用心诵读《法华经》、《圆觉经》、《阿弥陀经》、《楞迦经》、《成唯识论》、《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大智度论》等等,还手抄过《金刚经》。虽然那时他是北京大学预科的学生,但做到这些功课,仍旧实在很让人惊奇,他毕竟只有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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