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清末读书少年郎

作者:沈 宁

字体: 【


  近些年间,跟有些朋友谈天,我经常会感叹:现在的青少年们,实在是受教育程度太浅,在文史方面几乎没有任何学问。中国人特别是所谓读书人,确如鲁迅先生所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我的父亲那一辈,恐怕可以说是中国最后一代读书人,他今年已经八十六岁。但照他说,他的学问还是远不及他的父辈和祖辈们。而且在父亲眼里,我还只是会写几篇作文而已。
  北京师范大学的历史学教授何兹全先生,在北京大学读书时是我外祖父陶希圣的得意门生之一,我的母亲称他师兄,我们便尊他做师舅,今年九十四岁。他读过我写的书,对我说:你很有才华,但是缺乏学问,今后要痛下决心,多下工夫读读书才好。我听了无话可说。我自认读书比同龄人多,可在我的祖辈父辈们看来,似乎并没有读过什么书,也许不过小学毕业水平。于是我想,比我更年轻的人,现在三四十岁的中青年,绝大多数恐怕只能算文盲。
  我相信,一年又一年北京大学毕业的学生,或者现在还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学生,读到此处要跳起来大叫:谁敢说我们没有受过教育,谁敢说我们没文化。还有清华大学、复旦大学、南开大学等大学的学生们,本都自以为是天之骄子,自然也难以忍受我这样的评价。
  空口无凭,我来讲些历史小故事,举些历史小事例,请现今六十岁以下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特别是各名牌大学的学生,乃至大学教授甚至博导们,比较比较,看看自己的学问够得上前辈的脚后跟么。
  我的外祖父陶希圣先生,上世纪二十年代北京大学毕业,没有留过洋,但做过中央大学、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上海复旦大学等很多大学的教授,曾是中国著名的学者,中国史学一派的领袖。我想,这样的经历,大概够资格比较目前一代中国文化人,以他作比也不算降低现今大学教授和学生吧。所幸的是,外祖父曾相当详细地记录许多他早年读书求学的故事,可以让我们后代子孙为镜。
  外祖父出生在湖北黄冈故乡,但不满三岁,就跟随他的父亲到河南去了。那时我的曾外祖父做河南巡抚的幕府。当时巡抚的幕府,每月八两银子的薪水。而当时的物价,肉一斤是三十文,柴一担是五十文,后来有了铜元,一枚铜元可买鸡蛋十个,三枚铜元购得一斤肉。在外祖父的记忆里,他最初见识到父亲之外的读书人,是在河南巡抚的衙门里。
  有一天,曾外祖父带了外祖父到巡抚衙门的东花园,进了一座玻璃隔着的大厅。那里有好几位年伯和世伯。古时文人学士,把同年中举的友人称作同年,所以他们的儿辈就把父亲的同年称做年伯。而世伯则是后辈称家里前辈的世交朋友,所谓世交,至少有几代人之久的友情关系,萍水相逢者不算。外祖父听不懂大人们讲些什么,无外“之乎者也”。那些年伯世伯们让外祖父坐在一个红漆方桌的旁边,吃了一碗肉丝汤面。八十年后,外祖父走南闯北,什么场面都见过了,仍然回忆说:他平生再也没有吃到那样鲜美的汤面。我想,古所谓幼承庭训,就是如此这样一番景象。
  外祖父四岁时跟随他的父亲住在河南开封。那时我的曾外祖父在开封做知县。适逢开封贡院举行会试,各省应试的人士都集合在开封。据外祖父记忆,黄梅汤贯予先生借住曾外祖父家院内的一间房子。汤先生送给外祖父一本《三才略》。那本书很大,长一尺几寸,自天文、地理至历史与科学,连同文字和图画,成为外祖父最早的读物。我很怀疑中国现在有多少年轻人知道《三才略》是一本什么书,那是讲解《易经》的著作,所以包罗万象。可是很难想像,那么一本书,当时居然就给四岁的小孩子当读物。
  五岁时候,外祖父又随曾外祖父到夏邑,住在县太爷衙门里,不许随便外出,外祖父吃饭睡觉乃至游戏都在官府里面。那一年,他开始正式跟随二叔修斋读书,当时人称发蒙,现在人习惯说是启蒙。但是外祖父不喜欢读《三字经》,又够不上读《四书》,而二叔也并不太管教他。如此混过一年,外祖父六岁,再次跟随曾外祖父回开封,由曾外祖父亲自督导,开始读《诗经》和《论语》,同时也开始练习毛笔字。
  只一年,那两本书就读完。曾外祖父调任新野县长,外祖父也随同乘坐骡车从开封到新野,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沿途到处都是古迹,如《诗经》上的汝坟, 《左传》上颖考叔的故里,朱仙镇的岳庙,许州至南阳一带又有三国时代或真或假的遗迹,曾外祖父边走边给两个儿子讲古迹故事,增加了外祖父对历史和小说的兴趣。
  曾外祖父在新野任职的两年,外祖父随着他认真读书,先读《书经》和《礼记》,然后读《史记》和《汉书》。所谓《书经》,就是《尚书》,也有称一个字《书》的。那是一部多体裁的文献汇编,是中国最早的一部史书,纪录了上起尧舜下至春秋数千年的历史。《尚书》以及外祖父读的其他启蒙读物,加在一起,就是所谓的“四书五经”。我相信现在中国,找不到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读《尚书》和《礼记》的,别说六七岁,就是十六七岁或者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甚至三十六七岁的中年,恐怕也难找一个读过“四书五经”的,证据就是当今中国六十岁以下的人,几乎都极度缺乏文史学识,更毫无礼貌修养。
  曾外祖父庚子年曾经从北京经太原走西安,他对楚汉之争的地理形势特为熟悉,所以教导外祖父读《史记》和《汉书》,极尽描摹分析,使七岁的外祖父仿佛亲眼看见刘邦项羽两军在河南对垒,韩信在河北与山东迂回作战的情景。
  我的曾外祖母,即外祖父的母亲,也出身湖北黄冈的大族人家。她的父亲是秀才,有咏史诗二百首,被友人偷去刻书,自己无所成名。曾外祖母的母亲同样出身书香门第,有很好的学问,但她只以女工教导女儿。所以曾外祖母毕生尽瘁家务,儿子们读书习字之事,一概听任曾外祖父督教。
  那几年,外祖父在河南几处县官衙门里度过。半个世纪之后回忆,他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当时曾外祖母做县太爷夫人,对监狱里犯人的极度关怀。清代监狱,极端冷酷和悲惨。曾外祖母规定,县狱中每日每餐饭粥,须先送上房,由她亲自看过,饭要新鲜,粥要浓厚,才许送到监狱中,分给犯人们吃。如果饭粥不合规定,管监狱的官卒要受到夫人的严厉责罚。一日三餐,天天如此。每次曾外祖父调任,狱中犯人们最感伤心,会痛哭甚至号啕失声,跪在地上,望着知县夫人离去。那情景重复过三四次,在年幼的外祖父心里烙上深深的印记。
  外祖父曾说,因为九岁就进了中学,小学生活记忆没有什么,只记得在新野读小学,有一次开学校运动会,他参加算学竞走。学生比赛走二十码到目的地,在黑板上做一道算术题,然后走回原地。学生们都穿制服,黑色羽绫绸衣裤,胸前一排金色纽扣,上面刻龙徽。外祖父穿了那制服,晋见到会的南阳府知府,很觉骄傲,所以记了一辈子。
  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曾外祖父卸任新野,回到开封,外祖父也跟着住在开封二龙巷。这个时候,清廷实施新政已经几年了,措施之一就是开办新学。开封初创一所高等学校,名叫客籍学堂,在孟子游梁祠。另外一所中等学校,名叫旅汴中学,还有一所法政学堂,一所优等师范,和一所女子中学。其中旅汴中学同法政学堂在同一条街上,那条街就改名叫法政街。
  学校是办起来了,可是朝廷不给经费,当时清廷官府银库称做藩库。于是河南省布政使司便通令全省各州县官“捐廉”。清廷给州县官发薪俸的做法是,每到年底,省府布政使的藩库就清查各州县官的薪俸,从中扣除各种罚款,剩下的银子,通知州县官亲自到省藩库领取。清廷官员规矩很多,监察州县官非常严厉,责罚也很苛刻,大小州县官一年做下来,总难免犯有不少差错,受许多罚款,扣除之后,能到手的薪俸不过几两几钱几分,谁也不愿意乘骡车走十天或一个月,去省城领那不够塞牙缝的钱,所以交一张领条了事,银子也不要了。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