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谁唱江南断肠句

作者:山 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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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余怀经历短暂的失落之后又重新开始追逐伎乐、美色、娈童的生活之时,张岱却经历着人生最为苦痛的灾难。顺治三年(1646)六月,清兵攻占绍兴,明鲁王兵部尚书余煌、礼部尚书王思任、侍郎陈函辉等死难,五十岁的张岱全家被迫开始了逃难,“国破家亡,避迹山居”,躲进嵊县荒僻的西白山中,一年后移居绍兴郊外三十里处的项里。顺治六年(1649),张岱全家才搬回绍兴城中,但故居早已易主,“乱离两载,东奔西走,身无长物,委弃无余”,不得已在卧龙山下租借到一座残破的园子——快园住了下来,从此开始了他“布衣蔬食,常至断炊”的穷困生活。
  后人肯定余怀和张岱终于不仕新朝,但他俩也同样没有出仕前朝,依照张岱在《石匮书自序》中的说法,就是“余不入仕版,既鲜恩(明)仇(清)”。
  清兵南下的同时,颁布了一些关于安抚、笼络、软化、收买南方反抗势力以及人才的若干政策,其中就有“酌量推用投诚归顺的文武贤才,并征聘前朝文武官绅、勋臣以及怀才抱德的山林隐逸”。顺治三年(1646)举行了入清以来的第一次科考,顺治四年(1647)加科一次,顺治六年(1649)为第三次,在顺治九年(1652)第四次大比时,还特别“诏起遗逸”。一方面这是清朝廷在政权日益巩固时缺少大批的人才,特别是儒家人才,更重要的是统战的需要,以此来笼络江南士子,减少对抗的成本。这一招相当有效,“读书者有出仕之望,而从逆之念自息”。大批的江南文士纷纷被吸引到这个黑洞中,于是有人写了打油诗嘲讽这种现象:“圣朝特旨试贤良,一队夷齐下首阳。家里安排新雀帽,腹中打点旧文章。当年深自惭周粟,今日翻思吃国粮。非是一朝忽改节,西山薇蕨已精光。”
  但是汲取新朝的功名也不是容易的,《柳南随笔》有一则“诸生就试”条目:“鼎革初,诸生有抗节不就试者,后文宗按临,出示,山林隐逸,有志进取,一体收录。诸生乃相率而至,人为诗以嘲之曰:‘一队夷齐下首阳,几年观望好凄凉。早知薇蕨终难饱,悔杀无端谏武王。’及进院,以桌凳限于额,仍驱之出,人即以前韵为诗曰:‘失节夷齐下首阳,院门推出更凄凉。从今决意还山去,薇蕨堪嗟已喫光。’”
  诱惑是巨大的,政治风险也是巨大的。新政权不是对所有的投诚归顺的“文武贤才”都来者不拒,而是有所选择。对那些在前朝有一定社会地位和影响的人,新政权是实行征聘的办法;而不具备前朝功名以及社会影响力的人,则是不在征聘之列的。即便达到前朝功名、官位等要求的被征聘者,在具体使用上也不是人人满意的,以崇祯四年的探花、名震文坛的领袖,也是余怀当年的国子监导师的吴梅村为例,他被苏州巡抚列名征聘后,也只是授予秘书院侍讲,充修太祖、太宗圣训纂,做做教育和文字整理工作,后来官升国子监祭酒,也比在明朝所做的官阶要低一等。吴梅村受不了这种委屈,只干了三四年便打道回乡,却落得个以泪洗面的结局;另一个名声也很大、在明朝做过部长的钱谦益,变节到北京后也没有受到重用,郁郁而归。
   所有这些现实生活的例子,无一不摆在那些在明朝既没有功名,又没有更高学历的白衣秀才面前,况且他们浪得浮名的行径并不符合当时政权的人才标准,因此,余怀、张岱之流不见征聘,他们也拒绝为新政权服务。实际的情况就是,清政权和一部分明遗民,很大程度上是两不情愿,而弱势的一方就会自我标榜:“无限夕阳芳草,闭门老尽英雄。”
  终于到了余怀衰老的时候,张岱也就更加垂暮。两人分别在不同的年代,但是各自年岁差不多的时候,开始了关于昔日繁华诸事的记述。
  《西湖梦寻》成书于康熙十年,张岱时年七十五岁,《陶庵梦忆》也是他七十多岁时的作品。而《板桥杂记》写成于康熙三十二年,此时的余怀已经是七十七岁的老人。
  余怀在这本追忆之作中,在透露自己人生经历的同时,却为自己年轻时的荒诞作掩饰,把冶游嫖宿偷换成严肃的主题,将荒诞不经的行径进行“美化”:“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而非徒狎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也……余之缀葺斯编,虽曰传芳,实为垂戒。”这种了无力气的叹息声,证之书中的种种记述,余怀只是作“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而已,他的穷欢极乐,是随着明王朝这座大厦的倒塌而以悲剧告终的。
  张岱没有把自己说得那么崇高,但他在《自为墓志铭》的结尾羞怯地写了这么一句:“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三外野人是宋末元初的郑所南,宋亡后改名思肖,即思趙(赵),隐居苏州近半个世纪,“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坐卧必南向,以示不忘宋室。
  鼎革之后,余怀躲在女人的背后,以咀嚼陈年往事过日子,张岱则寄情山水和人间万象,胸中的境界、层次远比余怀阔大和多彩,从文学角度说,题材的广泛和角度的多样,加之清新的文笔,夹叙夹议,其作品也就获得跌宕起伏、精致隽永的艺术效果。与余怀的粉饰相比,张岱要坦率得多。在《自撰墓志铭》中,他自我交代:“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在余怀拖着一条大辫子与一些人在南京或苏州聚会、喝酒、谈天,发几句无关痛痒的牢骚的时候,穷困潦倒的张岱脱却了华丽的外衫,露出风雅清丽的内心,行诸笔墨,率尔为隽永的文字。他“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庶几还有几分三外野人“不知今日月,但梦宋山河”的意思,心怀了些许悲凉。
  人到老年,张岱的忏悔是真诚的,而余怀却言不由衷故作大言。张岱为自己写了墓志铭,剖白心灵,“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老年余怀在为李渔的《闲情偶寄》所写的序言中,为年轻时的放浪沾沾自喜:“往余年少驰骋,自命江左风流,选妓填词,吹箫跕屣,曾以一曲之狂歌,回两行之红粉,而今老矣,不复为矣!”即便年老时心有余而力不足,依然旧习不改:“余虽颓然自放,倘遇洞房绮疏,交鼓絙瑟,宫商迭奏,竹肉竞陈,犹当支颐鄣袖,倾耳听之。”
  体现在文学上的成就,张岱、余怀作品虽都是小品文,篇幅也短悍精巧,但却一个是锦心绣口,一个是满纸烟花,一个是清新雅致,一个是满目浮华,文本的价值不同,给人的启迪也不同。他们都以江南为写作载体,都为江南断肠,但余怀为“狭邪”、“艳冶”的垂戒不真,张岱为山水风光的传芳是实,留给后人审读的,是品位、高雅各不相同的文本。
  无限的伤心事,尽付与时间的浅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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