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谁唱江南断肠句

作者:山 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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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别以《陶庵梦忆》和《板桥杂记》而知名的张岱和余怀,在许多后人的眼里因为文化贡献的突出,被戴上“遗民”头衔而受到尊崇和关注。他们是明清之际江南知识分子中有代表性的两位,在那个特殊时期,他们以写作自遣,“静思陈事”、“有为而作”,将自己的人生阅历、经验和种种体会笔之于书,或“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或作“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他们的人生经历,他们的情感指归以及其精神导向,颇具大多数“既不入仕版”,又混迹于名教和风月场中的知识分子的共性,折射出那个时代文人的别种面貌。
  张岱生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卒于清康熙十八年(1679);余怀生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卒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前后。两人虽然年龄相差近二十岁,是两辈人,却有太多相像的地方。
  首先他们的家境都曾经富有,张岱家族世代为官,曾祖张元忭为隆庆五年(1571)状元,官至吏部侍郎;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官至广西参议;父张耀芳副榜出身,为鲁藩王长史。张岱自道:“家龙阜,有园亭池沼之胜,木奴、秫粳,岁入缗以千计,以故斗鸡、臂鹰、六博、蹴踘、弹琴、劈阮诸技,老人亦靡不为。”余怀呢?因为父亲在江南经商暴富,定居南京,也同样是富家子弟,“往余年少驰骋,自命江左风流,选妓填词,吹箫跕屣,曾以一曲之狂歌,回两行之红粉”。
  俩人都曾参加过乡试,但都没有功名,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剖白:“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余怀自道:“及榜发,落第,余乃愤郁成疾,避栖霞山寺,经年不相闻矣。”他俩以秀才的身份和知名的才子行世,也同以这个身份终老。
  他们都有相当丰富的著述,张岱除了为世称道的《陶庵梦忆》外,自述还有其他十几种:《西湖梦寻》、《石匮书》、《张氏家谱》、《义烈传》、《琅環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阙》、《四书遇》、《昌谷解》、《快园道古》、《傒囊十集》、《一卷冰雪文》、《说铃》;余怀除《板桥杂记》外,尚有《三吴游览志》、《甲申集》、《五湖游稿》、《余子说史》、《四莲华斋杂录》、《东山谈苑》、《茶史补》、《砚林》等。
  《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和《板桥杂记》都是他俩的晚岁作品,并各自成为他们文学的代表作。
  也许是年轻时身心特别放松,他俩也都活得很长,均以高龄辞世,一个活了八十二岁,一个活了八十岁,这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古代,绝对归于长寿之列。
  概括所有这些大体相同的人生经历,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相似,年轻时雅好声色,纵情曲蘖,典型的纨绔子弟,鼎革后无所适应,以穷困老死。
  十七世纪初叶,恰是晚明时分的“花样年华”,套用余怀之说,是“太平盛事”迭出的时代,也是垂败之前的盛极景象。这种盛世危机的征兆,政治上的表现是权奸当政,内阁频繁换人;全社会的表现是奢侈成风;而代表社会良知的知识分子的表现则是坠落、腐化,结驷连骑,选色征歌,并甘之如饴。在专制社会里,时代变化的晴雨表最先体现在知识分子群体的表现上,一旦这些社会精英们开始“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之时,便是破家亡国的征兆。
  青年时代的张岱和余怀正是他们当中的代表,俩人在衣冠文物、文采风流的富庶江南流连忘返,凭借这方人间乐土,留下了他们声色犬马的行踪,以及晚年值得一读的回忆文字,让我们得以一窥知识分子中的另一类风情。
  张岱用灵魂飞扬的笔触,记录了陪都秦淮河的印象:“画船箫鼓,去去来来,周折其间。河房之外,家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年年端午,京城士女填溢,竞看灯船。好事者集小篷船百什艇,篷上挂羊角灯如联珠。船首尾相衔,有连至十余艇者。船如烛龙火蜃,屈曲连蜷,蟠委旋折,水火激射。舟中鏾钹星铙,讌歌弦管,腾腾如沸。士女凭栏轰笑,声光凌乱,耳目不能自主。午夜,曲倦灯残,星星自散。”相较而言,他更加眷恋山水胜地的西湖,“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
  余怀为这个充满了人间繁荣、人欲横流的社会所陶醉:“金陵都会之地,南曲縻丽之乡。纨茵浪子,萧瑟词人,往来游戏。马如游龙,车相接也。其间风月楼台,尊罍丝管,以及娈童狎客,杂技名优,献媚争妍,络绎奔赴。垂杨影外,片玉壶中,秋笛频吹,春莺乍啭。”
  张岱从小聪明异常,六岁时在杭州与大儒陈眉公有过一次联对,陈眉公出上联:“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他应声而答:“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与少年张岱相类,余怀也是个绝顶聪明的学子,在学员众多的南京国子监进修期间,每逢考试,名列榜首的,多为他和黄冈来的杜濬、江宁来的白梦鼐,同学们便把他们三人的姓合在一起,称之为“余杜白”,谐音丝织业染色的颜色“鱼肚白”。明崇祯四年(1631)会试第一、殿试榜眼的吴梅村升任南雍司业时,就特别欣赏这位比他小七岁的学生。余怀在南京如鱼得水,崇祯十三四年(1640、1641)年方二十五六岁之际,还一度到刚刚卸职南京兵部尚书的范景文的府中,帮助接待四方宾客,自称是“入范大司马莲花幕中为平安书记”,好比晚唐杜牧在扬州为淮南节度使牛僧孺作书记官。范景文曾任南京兵部尚书之职,在南京有非常广泛的社交活动,与阉党余孽阮大铖也是相从过往的朋友,经常到阮的石巢园作客,阮大铖也常过访范之澜园。
  张岱耽于个人的游乐,“大江以南,凡黄冠、剑客、缁衣、伶工,毕聚其庐”,爱好“斗鸡、臂鹰、六博、蹴踘、弹琴、劈阮诸技”等各种杂耍玩意,是个名副其实的大玩家,他年轻时的这些经历为他晚年写作提供了最初的知识积累。相较而言,张岱比较好玩,余怀则比较好色,“长板桥边,一吟一咏,顾盼自雄,所作歌诗,传诵诸姬之口,楚、润相看,态、娟互引”。
  余怀晚年把流寓南京时在秦淮河南岸旧院的所见所闻记录成一本书,名曰《板桥杂记》。板桥,就是长板桥,是明代在东花园(今白鹭洲公园)附近的小运河和长塘的水边,为方便行人搭建的一条木质板桥,人称长板桥。板桥以西直到武定桥边,娼家、旧院一家挨着一家,形成了规模效应,与十里秦淮联成一个整体的宴饮娱乐、吃喝嫖赌的销金销魂大平台,其位置大致在现今的大石坝街、长乐路一带。在这本有着晚明秦淮风光和曲中旧院习俗的书中,随处可见余怀年轻岁月的痕迹,他津津乐道的情趣、爱好和欲望。毫不夸张地说,在这片充满了人肉买卖、欲望横流的桃色之地,余怀把他青春的岁月几乎全都抛掷于此,对这儿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余怀在“南雍”学习,在秦淮河边流连,还有着另一个重要的人生使命,就是参加三年一度的乡试,这是秀才通往仕途的必经之路。但余怀遭遇了挫折,崇祯十五年秋闱乡试,结果依然未中,“及榜发,落第,余乃愤郁成疾,避栖霞山寺,经年不相闻矣”。
  转瞬之间,就到了天崩地裂的崇祯十七年(1644)。南都沦陷后,虽然没有战火的硝烟和战争破坏痕迹,但板桥一带也是远非昔比,“一片欢场,鞠为茂草”,繁华似锦转眼成灰。这片曾经给了余怀青春愉悦的欲界仙都,怎不令他动之以情,伤之以怀?他在《板桥杂记》的序言中,流露出强烈的盛衰感慨:“郁志未伸,俄逢丧乱,静思陈事,追念无因。”他追忆的是一个永远逝去的朝代,一个曾经骋怀游乐的天堂。
  但余怀很快就从过眼烟云中调整过来,重新投入到新的寻欢作乐中。顺治六年(1649)重九日,余怀与遗民陈丹衷(南京人)、张可仕(孝感人)、邢昉(高淳人)、纪映钟(南京人)、杜濬(黄冈人)等人在金陵容与台举行诗会,另邀艺人丁继之、张燕筑参加。丁继之曾扮演张驴儿娘、张燕筑扮宾头卢,与扮武大郎的另一位艺人朱维章在金陵同负盛名。余怀参加文人遗民的聚会,无非就是唱曲助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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