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市井有谁知国士

作者:黄 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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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近代史上,从湖南湘潭农家走出来的杨度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物。
  这种奇特从外界加之于他的各种相互矛盾的名号就充分显露出来了:“宪政专家”,“帝制祸首”,“投机分子”,“爱国者”……
  把这种奇特性放到清末民初的大背景中去考察,应该是毋庸深怪。因为,整个清末民初史就是一页主配角不断转换、音调音符频调、剧目随时更新,让旁观者目迷五色的大戏。而杨度这个幼从名师王湘绮,在传统学问之外修得帝王学与纵横术,后来留洋又参透宪政之精髓,诗文佼佼不群,目无余子的湖南人,又曾经那么深地卷入各种政治漩涡中,仿佛永远是舞台上的主角,在持各色眼光、立场迥异、诉求不同的人那里,对杨度所扮演的角色产生或“正角”或“丑角”的认知歧异,又有什么奇怪?
  但杨度显然只有一个。他不断地在变化,而变中自有不变。这个“不变“的部分,按杨度的自我判定,是“国士”。1926年冬,这时的杨度已经要靠做人幕僚来维持排场,显示其在政治舞台上的存在了,但他依然豪情满怀睥睨当世,赋诗曰:
  
  茶铛药臼伴孤身,世变苍茫白发新。
  市井有谁知国士,江湖容汝作诗人。
  胸中兵甲连宵斗,眼底干戈接塞尘。
  尚拟一挥筹运笔,书生襟抱本无垠。
  
  好一个“市井有谁知国士”!“国士”者,一国之士也。杨度究竟凭什么以“一国之士”而自居?
  
  咬定“君宪”不放松
  
  “君宪”,这个词语,对杨度来说,意义非同寻常。因为“君宪”,他和孙中山等人激烈论战;因为“君宪”,他在寻求政治体制改革的清廷中暴得大名;因为“君宪”,他和袁世凯结成了深厚的关系,得到了一块由袁氏亲题的“旷代逸才”的匾额;还是因为“君宪”,在袁世凯帝制迷梦破产后,他成为“帝制祸首”,不得不从北京逃到天津去做寓公;……
  而说到“君宪”,不能不从清末中国政治和社会的现实说起。
  中日甲午一战,撕破了洋务运动华丽的外表。痛定思痛,中国人终于知道,仅仅学别人形而下的技术是不行的,于是有了康、梁的变法。康梁都是书生,他们所依靠的光绪皇帝又没有雄厚的权力基础,变法终于被慈禧太后给扑灭了。慈禧太后要扑灭康、梁的变法,不仅仅是通常人们认为的不甘权力旁落,还因为在康、梁的计划中,欲对她实施激烈行动的计划。暴怒中的慈禧杀了六君子,还准备废掉光绪,可是洋人纷纷表示抗议。中国的统治者向来习惯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时的慈禧发现居然还有自己能想而不能做的,羞愤之下便要借助义和团的力量将洋人驱逐出中国,没想到引来了八国联军,她不得不仓皇逃到西安去避难。屈辱的议和后,慈禧虽然回到了紫禁城,但这场“庚子事变”给了她很深的刺激,不得不以光绪的名义下一道罪己诏,重新拾起过去被她废弃的变法图强的旗帜。然而,经历了这么多场折腾之后,仅仅虚张声势的变法戏是唱不下去了,在外在和内在的双重压力下,从根本上改革以亿万人奉一人的政治制度,实行宪政,这一点被清政府提上了议事日程。
  世界各国的宪政,不外君主立宪和民主立宪。在“民主”二字日益深入人心的今天,人们很容易想当然地认为,民主立宪要好于君主立宪。其实这是一偏之见,君主与民主,这只是国体之争,而公民的权利是否得到切实保障,统治者的权力是否得到有效约束,关键在于是否实行宪政,看一国有无宪法,看一国之上下有无遵守法律的习惯。民主立宪固然有美国这样的好例,而君主立宪也有英国和日本的样本。英国和日本虽同为君主立宪,但也有区别,这就是日本虽然有宪法,有内阁,但天皇的权力还是很大,而这正是清政府在立宪中相中君主立宪,在君主立宪中又独奉日本模式为榜样的奥秘。
  清政府要以日本模式来推行君主立宪,这其中有其小九九,杨度为什么也要咬定君宪不放松?
  杨度和君宪第一度发生关系,缘于清政府派遣端方等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在这五位大臣中,虽然不乏像端方这样比较新派的人物,但要说到宪政之精义,要形成文字之报告,只能是一片茫然。面对这个棘手的问题,五大臣的随员之一、杨度的老乡湖南凤凰人熊希龄便想到了正在日本留学的杨度。1906年夏,时年三十二岁的杨度一气呵成,替五大臣草成了《中国宪政大纲应吸收东西各国之所长》、《实施宪政程序》两篇皇皇大文,从此,在上层人物中,“宪政专家”杨度的声名已是不胫而走。杨度之所以愿意代五大臣起草关于君主立宪的报告,主要原因就在于,君宪本来就是他的最爱。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人的思想不会凭空而降,杨度君主立宪的思想是怎样形成的呢?这就要归结为他对中国历史和社会的认识,和留学东洋后对日本政治的切身感受。
  可以认定,杨度的君宪思想是在日本留学期间形成的。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明治维新后实行君主立宪的日本,这时正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活力,日俄一战,居然使庞大而不可一世的沙俄帝国低头,中国人很容易得出“宪政优于专制”、“唯有宪政才能强国”的结论。而在留学日本的生活中,中国学生几乎都是平生第一次领会了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等多项自由的妙处,当时留学生办报、结社风起云涌,几乎无日无演讲,无日无辩论,这是黄宗羲《明夷待访录》所描绘的那种君主“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制度不可比拟的。然而日本又保留了自称“万世一系”的天皇制度,中国留学生于日常交际生活等细微处,时时能够体验日本人对天皇那种发自内心的敬畏。这种看似难以理解的现象,给杨度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这种记忆正好和他关于中国历史、社会的认识结合了起来。在杨度看来,中国有几千年的帝王专制制度,国民能力程度不高,中国人久已习惯于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符号,如果没有了这一个符号,则人心不稳,非启祸乱不可。同时面对清末的乱局,他还有一个非常现实的考虑,这就是他认为中国民族多,文化不同,民主易致分裂。而要实行宪政,也并不是非民主不可,在君主的条件下,照样可以实行宪政。
  杨度的这种君宪思想堪称一以贯之。1905年,他就是以这一套理论和孙中山辩难,结果谁也没有说服谁,据章士钊和刘成禺所记,辩论结束后,杨执孙手而誓曰:“吾主张君主立宪,吾事成,愿先生助我。先生号召民族革命,先生成,度当尽弃其主张,以助先生。努力国事,期在后日,勿相妨也。”〔1〕1907年,他在《金铁主义》这篇长文中鼓吹经济立国、军事立国,路径仍然是将“不负责任之政府”“改造为责任政府”,改造的方法则是“开国会”,他认为:“以革命军改换君主,其事甚难,而所得又常不足以偿其所失;反之而以国会改换政府,其事甚易,而所改者必优于前者”。在他看来,只要有国会,有内阁负责,就可以实行宪政,为了达到宪政目标,“君主亦可,民主亦可”,只看哪种方式代价最小,易收实效;1915年4月,在袁世凯复辟帝制的前夕,杨度写成轰动一时的《君宪救国论》,所述君宪救国的理由仍然不离其初衷;直到帝制取消,被北洋政府通缉中的杨度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还是表示:“政治运动虽然失败,政治主张绝无变更。我现在仍是彻头彻尾主张‘君宪救国’之一人,一字不能增,一字不能减。”
  1916年6月6日,做了八十三天皇帝后退位、处于四面楚歌中的袁世凯病死,传闻袁死前有“杨度误我”之言。杨度激于这一传闻,有感而发,挥笔为袁世凯写就一副挽联:
  
  共和误民国,民国误共和?百世而后,再平是狱;
  君宪负明公,明公负君宪?九泉之下,三复斯言。
  
  杨度的意思是,到底是君宪这个制度不好,还是你袁世凯没有把这个制度实施好,请你在九泉之下反省一下吧。在这个时候,杨度依然认为,在济世救国的药方中,他这个君宪的方子还是最好的,但如果配制失误,或者乱加药引,导致药效不佳甚至适得其反,哪能怨这个方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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