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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1年第5期

音乐告诉我们人的位置

作者:鲍尔吉·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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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少年,十二三岁会酵发一种无端的忧伤。这时,性还没有出来捣乱。他了解了白天和黑夜、山川雨水、父母与孩子之后,有一种走到尽头的感受。童年的许多秘密被他窥破了,周遭现出平白,日子单调。他还没有得到了解生活的另一些秘密的钥匙。
  这种可笑的忧愁与凝固的时间有关。在我们童年,一个下午有多么漫长。而所有诱人的游戏显示出无聊的时候,譬如抗马战、弹玻璃球之类,更显出一种悲哀的情绪。那时我坐在木材厂的木垛上,看太阳落山,飞鸟投林,屁股下面的木板散发出更加强烈的松香气味。心里便难过。如果是大型食肉动物,在相当于我这个年龄的时候早就“分窝”了,无所依靠,奔跑在密林里,斗争、夺取、流血、牺牲。无暇感伤。人在这个时候,最需要文艺作品的慰藉。《红岩》、《敌后武工队》。当书的最后一页翻完之后,犹如看一队人马绝尘而去,但不带你,把你孤零零地留在漫长的时间内。我之所以喜欢木材厂,是因为在都德的《最后一课》中,写到小弗郎茨逃学之后,远处传来木工厂的电锯声,还有鸟儿飞翔。这篇由胡适用白话文翻译的课文写尽了逃学的快乐。此文除了最后一句,即老师用粉笔以毕生之力写下“法兰西万岁”显得奇怪外,通篇都可爱。木垛高入云霄。松香味弥漫在空气里,伴随着小弗郎茨喜欢的电锯声。我为了这篇课文,常去那里坐。松香如一股药味,清洌滞涩,让人感到亮晶晶的爽净。那些没加工的松树昏沉沉地躺在地下,揭一片鱼鳞似的树皮,露出新鲜的浅红,像红晕,也像新生的肉芽。小弗郎茨是我心中的朋友,而老师用毕生之力在黑板上写字在我看来则是可笑的。
  
  后来在我知道小提琴并听过琴声的时候,也想起木材厂的松香。广州的发烧友听大提琴讲究“松香味”,那是装在纸盒里卖的像透明皂一样的松香块。他们听小号或其它管乐讲究“口水”,即唾沫飞溅的演奏录音。去年夏季的一个傍晚,街上驰来一辆少见的马车。马车一般在天亮前铿锵驰过,送菜。这辆马车斜装松木方子,像斜背三八大盖的士兵一样,它们“嗒、嗒、嗒”从我身边驶过,马蹄优雅翻盏。松香如绚烂的花朵从鼻腔钻入,在心里开放。我(骑车)追随马车一直走到柳条湖立交桥。松香啊松香,你令人迷醉。在破破烂烂的沈阳街头,松香带来多么高贵的气息。我凝视木头的白茬,纹理如酱牛肉一样粗犷,毛茬像动物的短绒。我想当一个车老板子也挺高级。他的屁股下面是松木,随着马蹄“嗒嗒”起伏。那时,唐韵的《苗岭的早晨》不召自来。这个人现在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和盛中国是“文革”后期广播中允许播出具有“资产阶级靡靡之音”情调的小提琴乐曲的两名演奏者之一。她的演奏比盛中国更加简约、小心和富于南国气息。而《苗岭的早晨》主要是在模仿鸟叫。小提琴的华美音色使我在雨中驻步不行。那时每个电线杆子上都有一个喇叭,由赤峰市人民广播站用聚酯唱片播出。如果走到前面的电线杆的喇叭下面接着听听,中间有一段距离会失去音乐。暴雨自天而降。当时我穿着带风帽的白衣白裤,像僵尸一样站在唐韵的琴弓下面。为什么扮白?那天学校去市中心搞一个游行,我们扮作防化兵部队。当时的逻辑是:假如有特务偷窥这场游行,立刻屁滚尿流地向上级报告,中国的防化兵太多了。如果敌机在一万米高空拍照,得出的结论亦复如是。他们就不敢对中国使用化学武器。高一年级的同学装成高射炮兵,因此敌人的飞机也不敢来了。敌人为什么不认为中国的中学生在搞披麻戴孝?所以敌人总是愚蠢的。苗族的适合以树叶或巴鸟吹出的舞蹈旋律,在小提琴上演奏,就洋溢着一点点洋味。如果此曲让顾圣婴演奏,就更洋。温润的森林气息,苗族女人微微扭腰带动短裙的摆动,欲说还休的妩媚,使我忘记了雨和防化兵,忘记了手里拿着像洗衣机排水管一样的防毒面具。小提琴总是让人想起女人。我考虑这是“文革”在很长时间不允许播放小提琴音乐的理由。纤美、多情、容易触动人的内心。中央“文革”的领导可能忘了,即使不播小提琴曲,赤峰街头也有不少女人,在老百货公司一楼卖钮扣的柜台还有一个外号叫“蝴蝶迷”的女子向人们飞眼。
  在音乐结束之后,雨仍然没有结束。我抱着冰凉的电线杆子,听,它里面是否还存有一点点琴音,像嚼吮甘蔗的残汁一样。路灯在雨中渐渐亮了,起初钨丝桔黄,后来变成一盏冷冷的水银光。
  过了很久,我听到盛中国的《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这个旋律的竹笛版是王铁锤吹的《帕米尔的春天》。带着中亚味道的塔吉克音乐,更洋了。切分音、跳弓,十六分之一音符。总之,他们把帕格尼尼和萨拉萨蒂的玩意儿弄到这里面,令人美不胜收。那时,我们哪知道萨拉萨蒂?在禁欲的时代,这首曲子甚至富于广泛的淫荡气息。它比后来出现的《梁祝》好得多。中国人如此喜欢《梁祝》,好像列入四大发明都不为过,此曲虚假的波澜起伏和戏剧性结构,越剧小调的滥情,矫饰的感伤,抽风式的动静对比,使整个曲子像一场蛆虫赛跑。盛中国好像具有少数民族血统,高密度脂蛋白胆固醇比一般人高,奔放。虽然他的演奏注重表演性,像胡松华唱歌,但他比别的艺术家更真挚。当然真挚和朴素相结合的时候,艺术才臻化境。如钢琴家霍洛维茨,不过这是题外话了。
  
  我想过一件事情,想了好多年。声音对人而言也具有化学物理学(研究化学的物理性特性)的性质。就是说,一种频率——波长,发声位置——所传达的是一种情感反射。这在人的声音传达中更为明显。所谓轻声慢语是荷尔蒙的频率设计方式。所谓吵架是用最不和谐的频率伤害对方。我每次听到人们的吵架,比如泼妇的叫嚣时,就闭着眼听,感到仅仅是这种发声方式就能引发人的焦虑。而这种频率——比如撕心裂肺式,同时我知道这种叫喊会使嗓子迅速疼痛——恰恰又是叫嚷者抒发愤怒毒素的途径。我又注意到,我和不喜欢的人说话,无意中以一种难听的频率播出,有如噪声。而我和“领导”说话的时候,竟又用另一种频率,弱而迟钝。当然这是无意识状态下的波长。我不明白在隔肌、声音、头顶与鼻腔共鸣中,人会在无意识中设计出这么多频率程序。而古人说的“心平气和”是多么高明。心不平,频率则会组成噪声曲线。而一个人一辈子用一种口气(固定波长)说话,亲切、和蔼、圆润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而音乐,特别是大师们的音乐,是把毕生心血完成的最佳频率传达给我们。
  
  我曾经说,一个人如果在早上“心机”还没有工作的时候听帕尔曼的《辛德勒名单》,这一天也别想干坏事了。人们常问一个问题,到底有没有上帝?或上帝怎么会漠然于人间美好事物的毁灭而没以人类所能感知的方式譬如冰雪地震来表达立场,以至汉代诗文常日“天耶!”。辛德勒的名单不会是演奏给纳粹即国家社会主义的信徒听的,而是给上帝的一封信。小心询问上帝对于暴行的态度。另一个方面,犹太人崇信上帝的方式并不是“天耶!”,像烫着了一样。隐忍,自己买单,相信上帝是一种理想而不是审判官,所以犹太人揣摩到的宇宙秘密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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