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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2年第6期

寺里的学术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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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问有几类;古代的、技术的、考证的、概括的。和回民寺里寺外相关的,大多是把现状当作研究对象的学科。
  山里有了宝,肯定要引来挖宝的人。西海固的满山洋芋,一定会引得固原人办加工洋芋的粉丝厂。文化也是类似的道理。既然有这么丰富的文明,有活生生的秘密不为人知,就会引来对它的研究和追求。研究、描写、探索,是人类的天性所致,是人的求知本能所致,也是人的榨取掠夺的本性表现。
  一部分人为求自己的生存发展,企图把文明变成猎物。
  无论是实况、资料,老百姓的具体细节,传到外头留给后世,都可以总结规律,启发视听,给世界提供教育和参考。对于左半个的学术界,特别对于有些贼娃子传统的学者来说,这右半个圆是大大的聚宝盆。它是教授证,是摇钱树。
  说透了,与吓唬人的“知识”相反,最贵重的是底层的无字书。本来知识是无言的。知识的创造者也从来沉默着。无言的知识,延续了一代又一代,与它共存的民族,也世代地繁衍不息。知识和人的关系,本来是天然的依存,并没有太多研究解说;后来学问大了,病态却传染不已,这是人的异化。
  日本伊斯兰研究界的几个奠基学者,曾经在日本侵华时,下大力调查回民问题,坐在蒙古眺望回疆,企图搞清回民苏菲派的底细。他们甚至把哲合忍耶的乡老召见于包头,反复地询问记录。后来出了一本书,研究回教社会的结构。但是不过穆斯林的日子就缺乏参悟,偏偏他们没摸清的,正好是宗教社会的结构。
  这里并非是躲在清真寺里攻击别人。我们的动机是探询自己的正道。他们著作肤浅的原因,是因为学者随着皇军的队伍。我们要代六十年前不敢直言的回民说:立场会使体系坍塌,会使调查浅薄。感情不正,连基本方法都会运转不灵。我们更想警告自己:在没有解决“文明阐释的资格”问题之前,知识分子的人生会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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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一个金字塔:底下的一层是活的社会,我们常叫它顿亚。中间一层表示宗教生活,最上头的是文明结晶,尔林文化。当然,在不同民族的地区,社会和文化金字塔的层数以及多少,都会存在有无及多少的不同。存在单纯的文化和社会;也可能存在不发达的和单调的社会。
  诸位这阵坐着的凳子,正在这宝塔的二层上,三层下。也许这么分析是对的:底层的百姓,没进过大雅的高堂,以前包括穆斯林在内的泥腿农民,命定地在最下层度日月。阿訇则有双重身份;一方面是精神生活的领导、宗教知识的教授,另一面又是完全的农民。阿訇满拉,圣职人员,大都在二、三两层间上下,历史上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很少有谁能登堂演礼,涉足学术的深潭,插嘴文化的雅乐。
  十几个世纪过去,伊斯兰已是千年的大河。土地民众的历史,各种行当的酸甜苦辣,养育着自己的社会组织和宗教组织,从这两种“顿亚”的和“究里”的角度,造就了自己的独有的——比如经堂教育的文化。
  依托着与下两层的血肉联系,靠着坚实的基础和精神的感悟,偶尔也有如关里爷、王静斋、马坚、马良骏那样的奇才出世;流星般穿透了金字塔各层,照耀了回民的悲惨世界;但那是极少的罕例。
  说这些,既想提醒家里的满拉弟弟,又想提醒外头捏着笔杆的一切年轻人:在迈开脚走出去之前,要记着自己底下的厚厚的地层,记着建立和保护自己与生活、与真实、与民众立场之间的,这千金难买的关系。
  不做研究是完全可以的。你只是阿訇,你就跟穆民守住清真寺。有了寺,就有了维系穆民的绳索,对这绳索的抓揽是基本的。在人人都拥挤着要当学者的时候,必须说——对生活的描画并不会超过生活本身,没有必要过分夸大学术。
  但是一旦你要舞文弄墨,问题就随之严肃了:你的身后是穆斯林千年的苦难与珍藏,你摊开的稿纸琢磨的,是连着人心的学术。任何动机的不端正,都会伤害宗教即人的心灵。在动笔之前不妨再三想想,不要最终当了个便宜货的小卖部。
  在新型的学者上路之前,先不忙庆祝,不忙挖农民学术的深刻意义,而该先吃这么一副药,泻掉自己的浮躁。
  这个思路不仅限于伊斯兰研究。挑了清真寺讲这一课,是因为这个道理在寺里容易说得通。因为我们都知道,在这一方神圣土地的上空,高悬着一个字叫“伊玛尼”。是的,我们从来都是用信仰来要求自己的求学,以后我们也要用信仰来监督这新式研究。我们在出发前提醒自己:不能十年寒窗,到头来当了个文化的小偷贩子。在羽毛远远没有丰满之前,我们警告自己:不能因为自己取道偏差,而伤害了民众的文化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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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再多说几句,该说造化是奇异的。基础、图书、金钱,条件的优势,并不意味着对伊斯兰的研究就能领先。一个领域的本质,不是靠资料决定的。还需要感悟与灵感。民众的社会是一个参悟的世界。苏菲主义的认识途径,就是实践兼之参悟。很多东西是说不清的,要靠灵感、启迪,靠特殊的机遇,靠对经典的读透悟到,靠人生的虔诚才能得到。读书破万卷,万里的土地跑了一个庄子又一个庄子,最后还是要靠脑子里闪过的一道光。
  在奥秘处,感悟是理解的惟一方法。感悟不是放纵的胡说,而是一种掌握了大量知识后的综合能力。是一种脚踩着深沉基础的直觉。在学问中,直接逼近本质的直觉,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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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是民众的特点,表达是文人的特点。
  也许今天,民众要表达了,也许我们已经站在了这个岔路口上,也许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文明内部的发言是一种正义,更是一种价值。我们花费几年寺中讲学的意思就在这里。但是不能只靠一本书,今天的念想是让这种发言一片雷声般响开来,震撼那病态的知识塔。
  依靠厚重的实践和真实,依靠参悟的能力,追着城里的修养,补着汉语外语,满拉们青年们在摸索着走着。再过若干年,可能会出现大学毕了业再进寺念经的新型满拉。反过来,也会出现当阿訇的重新学汉语,上大学进修,学了哲学、宗教学、历史学博士学位,然后反过来再入教门——出了峡口的黄河不回头,一批人不行就会有下一批人再涌现出来。总之,自古无言的民众,在朝着一种不仅正确、而且正义的“文明内部的发言”,慢慢地攀援着。
  那个时代就要到了么?
  不知道。也许人家会嘲笑这些思想。也许门坎内没有谁具备条件,门坎外的学术也只是方兴未艾。但是,为了民众长远的利益,总要有人迈出脚去,开始哪怕是迷茫的探索。这种努力并不是多余的,虽然口唤尚还飘渺。
  但是,它若到了时,一定会出人们之不意,席卷一切陈旧,带着时代的呼啸,在顿亚的大地上降临。
  
  2002年9月完成
  
  伴随此稿的实践:
  1998年10月初讲于某清真寺
  1999年5月由清真寺整理成稿并修改
  2000年斋月第二次修改
  2001年1月再讲于某清真寺
  2001年2月第三次修改
  2002年1月再讲于某伊斯兰学校
  2002年7月辅导阿訇写作
  
  张承志,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张承志文库》(七卷),长篇小说《心灵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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