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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1期

伯父特木热的墓地

作者:海勒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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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辽阔的草原苍茫无边哟嗬
  却不知哪里有泥滩
  俊美的姑娘就在眼前哟嗬
  却不知她的心愿……
  
  这样,我的族人们在本就喧闹的夜晚还要忍受他没完没了的歌声。乍暖还寒的春天过去,温暖的七月阳光刚刚在幽蓝的艾敏河水面泛起银色的波澜,伯父特木热就在最后一次酗酒后倒在了河岸的草香中,再没有醒来……
  这一切早在祖母的意料之中。听到消息的祖母拄着烧火棍蹒跚来到伯父死去的河滩,用她那只比干羊皮还褶皱的老手抚摸了儿子乱草一样的头发,就立起身来,用木棍敲了敲脚下的河岸,对父亲和族人说:
  “就埋在这儿吧……”
  说这么一句,就转身离去了。但人们看到本来还硬实的祖母一下子苍老了,她回走时的重心仿佛都凭借了那根拐棍。
  祖母所指的河滩距艾敏河只不过十几跨步,忧伤而茂盛的青草将河岸覆盖。蒙古人的安葬沿袭两个习俗,一是露天风葬:将尸首用勒勒车拉了,随便颠落至哪一片草原,就这样露天喂了狼或者苍鹰;二则是挖一个两米左右深的圆坑,将人站立着放入,然后平土掩埋,也不留高起的坟堆,风吹草长,一个人就重又淹没于草海。我不知道这两种安葬方式是否与“环保”有关,前一种根本不破坏任何一块草地,反而会滋养草原,后一种也尽可能是纵向掘挖,自然就缩小了毁草面积。我伯父的安葬选择了后者。当父亲和族人平埋了最后一锹土后,伯父特木热就长眠于他一生所钟爱的艾敏河岸了。掩埋伯父时,有一件事儿令父亲和族人一度惊奇,那就是特木热的尸体竟然散发着浓浓的酒香,仿佛被成缸的酒水泡过了多年,刚刚捞出来一样。
  事情的蹊跷还在后面呢。本来一个人走了就如同一个故事讲完了,留下的只有沉寂和日渐遗忘。祖母也似乎从悲伤中缓缓醒来,开始恢复了日常的劳动,可埋掉伯父的第十天头上,一个叫作呼思勒的族人勒马停在了祖母的包外,并慌忙地敲开包门,告知祖母说伯父的墓地被人掘开了……
  祖母忙唤了父亲随族人去看,只见掩埋伯父的坟土果真被掀开了,特木热的半个头正裸露出来,脑浆和血肉一片模糊,一股奇异的有别于腐味(分不清是香是臭)的气息正弥漫开来,引来的不仅是苍蝇,还有嗡嗡直叫的蜜蜂。而且这气味相当地浓重,迎风能呛人一个趔趄。后来据父亲形容那味道,说是极像一大桶马奶酒坏掉所发出的气息。
  父亲仔细搜查了墓地的坟土和周遭,竟未发现一个属于狗或狼或小鼠等兽类、鸟类的足痕,而那浮土也不像是用爪子扒开的,用爪子刨开的土该是均匀洒落的,大致都要留下一个浮土甩出的尾巴,但这个扒开的的豁口却似用一个圆钝的东西一寸一寸拱开的……伯父的脑浆分明是被这个东西吃掉了。
  找不到事出的原由,祖母狐疑,拉着父亲到附近的山顶向长生天祈拜,请求长生天饶恕伯父嗜恶习而亡的罪孽。父亲回头又重埋了伯父,还特别留了心计,在墓地的周围挖了些深深浅浅的沟壑,将浮土洒在草地上,以备查看讨扰者的印迹。
  待到第二天一早,一夜未能安睡的父亲还是放心不下伯父的墓地,饭也没吃就直奔河岸而去,结果令他瞠目结舌:墓地又重被扒开来,伯父的整个头颅不见了……
  父亲手臂颤抖,半天才把烟卷从兜里掏出来,蹲坐在地上,狠吐了几口烟。大清早的露水把他的马靴浸得半透,靴底甚至和了泥水,父亲把靴子脱下,用手拧干裤腿。远处,艾敏河的水汽形成浓雾,在白亮的河上袅袅飘散。
  父亲再次断定这绝非兽类或食腐鸟类所为,而伯父生前心地良善,并未与人结仇……此时父亲忽然想起一个人,这个家伙是刚从兴安盟过来的“短袍”蒙古人包喜,他似乎逃荒而来,没有牲畜可养,就靠在艾敏河里打渔为生。伯父在几次酒醉之后都试图阻止包喜用网打渔的行为,但都遭到了包喜蛮横的拒绝,包喜的理由很充分:这河又不是你特木热家的,你有什么权力干涉!面对包喜滔滔不绝的言论,特木热并不说明道理,或者是酒后根本说不出话来,他眼神呆直,趔趔趄趄地冲撞过去,用力去夺包喜的渔网,并把它拖到岸上狠命一丢,转身又去喝他的酒了……
  父亲还想起伯父死去之前的几天里曾和包喜大打出手。那天,伯父趁包喜专心捕鱼时上去一脚将其踹入河里。这个动作既滑稽又稚气,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趁人不备搞的恶作剧。包喜这次恼羞成怒了,平时他不过和特木热大吵大嚷、喋喋不休而已(他作为一个外来户对于特木热这个原住民还不敢轻易造次)。包喜像只落汤鸡一样从河里蹿起来,一把将特木热拽下河岸……特木热和包喜的那次厮打并没有伤害对方,只是在河水里滚来滚去。最后包喜揪住特木热的脖领,把他揪上岸来,包喜气愤至极,哭丧着脸质问特木热:“你说,你为什么和我包喜过不去?”
  特木热傻愣愣地回答:“因为你和鱼过不去……”
  “鱼和你有个屁关系?”
  “鱼是属于河水的,不属于你!”
  想起这些,父亲就丢掉了烟卷屁股,跨马而去。
  
  父亲来到包喜的窝棚时,包喜正在铺上躺着,属于他的五个孩子在窝棚里外大呼小叫,而他的老婆则忙着煮鱼:一条大鲤鱼被开肠破肚,在沸水中翻滚。包喜见到父亲忙不迭地坐起来,又要给父亲敬烟被父亲制止了。
  父亲开门见山,质问包喜掘坟的事是不是他干的时候,包喜却反而大哭失声了。包喜鼻涕一把泪一把,说:“你们只以为我和特木热是仇家,时不时吵架,可你们不知道我还是他唯一的朋友。没有人陪他喝酒时我陪他,他没有人可倾诉的话都和我说,你们当弟弟的、做家人的谁又听他说过他心里的苦,心里的话……”
  这些话开始并没有打动父亲,父亲甚至认为这是包喜猫哭耗子假慈悲,但包喜后来所言让父亲打消了对他的怀疑。包喜说:
  “你们都不知道特木热为啥离家出走,一个人搬到河岸来住吧?特木热说了,说你们都是规规矩矩的俗人,一天只知道放羊放牛,吃肉睡觉生孩子,你们根本不懂草原,也不懂这河水……”
  包喜吐了一口唾沫,说:“当然也包括我,咱们都是俗人……可特木热能看懂,也能听懂这天地的一切。他躺在河岸上就笑嘻嘻地和我说,河边芦苇丛的淤泥里有两条鲇鱼,它俩正说悄悄话呢。我听了不信,趁他睡着去摸,果然摸到了两条正在交头接耳的鲇鱼……有一次,他看见三只天鹅在夕阳下的艾敏河里翩翩起舞,他就对我说明天要下暴雨了。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他说这从天鹅的舞步里就能看出来,结果暴雨真的在第二天下起来了……他还预言说,十几年后,这儿的草原会马莲丛生、沙丘游走,而且河流枯瘦,到处都是高楼……他说到处开发的矿产会破坏湿地和地气,人和牲畜会毁了草原……别看现在你用棒子往河里随便一打,就能打到一条大鱼,到那时候,鱼就会像黎明时的星星,很难见了……
  “就这样一个神通的人,能看清长生天脸色的人,吓死我包喜也不敢动他,我回避和恭敬还来不及呢……特木热埋葬那天,我远远地从河边儿上望他,望见你们把他放进泥土里,那么一个心肠好似菩萨的人就这么去了,你不知道我的泪水顺着脸下雨似的流……”
  包喜最后说了一句话:“特木热生前曾好几次说过,说他要死就死在艾敏河里,他要把尸首喂鱼,这样他的灵魂就附到鱼的身上了。他说鱼即便绝迹了,而它的灵魂会在,有了灵魂它们就会卷土重来,就会生生不息……可谁知他会死在岸上,也许他酒后腿脚不灵,已走不到河里去了……”
  我父亲从包喜的窝棚里钻出来,就擤了摊鼻涕,他觉得包喜虽不像侮尸之人,但后来的话也有些胡言乱语。他重新勒马,去苏木的民兵连借枪,我父亲下定决心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掘了他哥哥的墓。
  
  那天夜里,我父亲是带着族人呼思勒去墓地守夜的。苦守了一夜的父亲和呼思勒,将被发生在眼前的真实一幕所震惊:黎明时分,一条五尺长的花斑鲇鱼在距伯父墓地最近的河边探出头来……初夏温热的风中正弥漫着发自伯父尸体的腐香,食腐鲇鱼似乎正被这气息牵引,它一会儿激动地跳出水面,一会儿又犹豫着沉入水底,然而正在父亲和呼思勒不经意地眨一下眼睛的瞬间,那条大鱼竟一跃上岸……黎明时分的草丛繁茂而高耸,如雨的露水和地汽浮罩草原,那条五尺鲇鱼正是乘着这密匝匝的露水、鱼鳍划动烟云般的草丛和地汽,疾驰而来,直扑到伯父特木热的墓地,然后用它那张专做钻泥拱沙用的尖嘴将坟土轻松拱起……
  那个黎明,枪声未响。我父亲做出了一个举动,他按住了手拿铁叉要冲上前去的呼思勒,他更没有向心惊肉跳、满脸疑惑的族人解释什么,只是将头转向鱼肚白的天边,他看见太阳欲出而半个月亮尚在另一边的天空高悬,仿佛一只长生天的眼睛,正注视着草原上的一切……
  
  海勒根那,蒙古族,作家,现居内蒙古呼伦贝尔。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到哪去,黑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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