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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2期

理发店之歌

作者:杜 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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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时,店里客人不多,找他理发的多半是一些街坊邻居、残疾人、抱小孩儿来剃“百岁头”的,还有就是像我这样的熟客。好在这是他自家的老房子,不用担心付不起像现今市面上门头房那样昂贵的房租,而且他说他的两个儿子都有着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他也就乐得挣几个闲钱。因为“闲”,店里便常常坐满了茶客,眼熟面花的,看样子都是老街坊,老相识。康师傅打了头油、向后背起的头发总是一丝不乱,他双臂上缠着那副蓝套袖,端茶倒水,里里外外地忙活,同他们热络地说着话。
  我去为民理发店理发,通常情况下,要留出一个半到两个钟头的时间。他的认真、审慎与精雕细琢,都让人为临走时撂下的区区两元理发费感到不好意思。他给我理发的时候,我一般是对着前面的镜子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神意游荡。那镜子也早成了古董:左下角斜逸出的一枝红梅,尚且完整;上端正中套印着两排红字却脱落殆尽,具体内容不详,仅从残剩的笔划上,方可依稀辨识——“最高指示”。镜面暗淡、模糊,照出来的人形有一股虚幻阴郁之气,真是恍如隔世。再不,我就侧脸看镜旁一字排开的锦旗和镶在镜框里的奖状,其中有一张还是市级“劳模”证书,都是若干年前他在国营理发店工作时荣获的,我估计这店里的好多东西也都是国营理发店撤消那会儿从店里直接买来的。有时,我虚着耳朵听他同那几位茶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话题不外乎过去的人和事,如今的社会风气和物价,或是他们共同认识的某位老人突然故去的消息,等等。有几次,理着发他突然扔下手中的工具,快步冲向门外——那是有人将垃圾或杂物随意丢在了店前的街面上。一番面红耳赤的喝止与争吵之后,他回来了,嘴里愤愤地骂着:“……没道德!”
  
  母亲对我的头发的控制,一直持续到我十八岁中学毕业,之后突然放手不管,只是偶尔会向我提一些温和的建议。失却了管制,我反而有些茫然,感到无所适从了。以后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在“留发”这件事上,我永远都无法赶上潮流——有一年,我去找一位画家朋友玩儿,当时他正留着长发、蓄了一脸大胡子,谈话中言及此事,他突然眉毛一挑,愤世嫉俗地说了一通话,大意是:他不能容忍一个人平庸得脸上除了五官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过了半年,当我蓄了长发兴冲冲地又去找他,他已是留寸头、脚蹬布底鞋、身穿中式对襟大褂,开始吃斋礼佛了。他像看着一只怪鸟似的歪头打量着我,眼里满是讥讽之意……后来,我终于想出一个偷懒的办法,即:在每年年初时把头发剃光,到年底自然长成为披肩长发,也就是说,一年只理两次发。我像个冒牌的老农似的,藉此体察着从种子破土萌发到作物蔚然长成再到庄稼收割的全过程,内心充满喜悦。可是我的这份得意没有维持多久,某一天,我所在单位的领导上上下下地看了我几分钟,面露蒙娜丽莎的微笑,然后把我叫到他跟前,意味深长地说:“你这个年轻人啊,哪里都好,就是爱走极端!”我一下全明白了,我的政治生命还没有开始,就提前结束了。
  
  大概一年前,我又到为民理发店理发,而在此之前我曾去了外地小半年。那天,刚折进解放路路口,就感觉有些不对头,一路看过去,两边挨家挨户临街的墙上皆用白灰刷了大大的“拆”字——后面紧跟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惊叹号!为民理发店也不例外。进了店,里面冷冷清清的,以往那些熟头熟脸的茶客都不见了踪影。只有老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神色黯然。这是十几年中他唯一的一次没有马上站起来迎接客人。理发时,他的动作更显迟缓,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从老康口中,我知道了事情的由来。就在三个月前,市政府作出一项决定,要在这里投资兴建一个据说是在周边城市中规模最大的建筑装饰材料批发市场,并且要求所有的住户尽快从解放路搬出;同时,市政府还对重新安置原住户或进行迁房赔付作出了规定,其中一条是根据个人意愿,原住户可由政府统一安置、集中配给住房,也可按各户居实有面积的大小给予相应的房款,由个人自行购房。总之,原先的解放路将不复存在。老康的意思是,他不想搬,靠政府给的钱肯定买不起一个门面房,而他理了一辈子头发,除了“理发”这门手艺,他不知道他今后还能干什么。老康说这话的时候,剪子悬在半空,脸上的表情无限伤感。
  剪短了半年积累下来的冗发,像猛地卸去了一顶棉帽子。走出理发店的门,我才觉出世间的凉……
  
  古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将头发从身体中单列出来与皮肤并置,那是夸大其词。但是,头发除了可怜的一点生理意义上的作用和愈来愈明显的装饰作用以外,它还有个重要的、特殊的功用,就是便于——羞辱别人和被别人羞辱。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远的不说,较近的从民国初年的“剪辫子”,到二战胜利后法国人对待战争期间与德国军人通奸的女“法奸”的办法,再到“文革”中“剃阴阳头”等等,全都如此。头发,真是种奇怪的东西,说它是身体的一部分吧,它无关痛痒,说它与身体无关吧,它又跟皮肉紧密相连。况且它与人的头颅是如此贴近,当一个人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它同样也饱受惊吓,所谓“毛骨悚然”、“须发尽竖”。一切操刀持剪者大概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能够取你的性命,他不,他能够伤及你的皮肉,他也不——他要的是你面临死亡时的谵妄、恐惧,以此引发他内心无比的快感。他们还知道,伤害你身体的某一部分、某一器官,只会激起你一时的仇恨,作践你的头发,给你带来的却是灵魂中永远的耻辱。仇恨,大都有一个明确的针对者,仇恨是聚敛型的,易结易散;而耻辱的施加者往往形容模糊,它不一定是单个的人,它可能是一群人、整个社会,亦有可能是一个漫长而无奈的时代。耻辱是弥散型的,像毒雾,侵入你的每一个毛孔,遍布你灵魂的各个角落,使你寝食难安。即便你死了,连骨灰也不能坦然……
  长久以来,我对于国家和制度有一种最浅表的判法:如果一个国家、一种制度始终对你的须发和穿衣打扮紧盯不放,它就是一个坏的国家,一种坏的制度。而所有的“坏”的集权国家,又无一例外地不仅只对你的头发感兴趣,它更惦记的其实还是你的与头发仅有一层之隔的“大脑”,要取你的人头,随时待命——立等可取!同样,在日常生活中,当一个平时和你关系并不怎么样的人,突然开始“关心”起你的头发来,你大概就快要有麻烦了。
  
  我最后一次去为民理发店是在半年前。那时,解放路两边的旧房已拆除过半,早先变得冷清的理发店里重又坐满了人,且声音很大。他们是在议论旧房拆迁的事,我因为很想知道理发店的最终去留,理发时就格外留心地听着——他们激动中透着悲愤,愤懑中含着无奈。撇开情绪的因素,把他们的话连缀在一起,我明白了他们不满的原由:当初市政府在出台意见时,他们大都倾向于第二种方案,因为根据第一种方案,他们将被集中安置在离市区较远的“高新开发区”那边,况且除了要按市场价交纳新居中多出面积的相应房款外,还要再补交一份不菲的旧房贴新的差价,所以他们纷纷选择了第二种方案,即由政府出钱、个人自行购房一项。可是等签完了协议才发现,如今房价暴涨,拿着政府给的那点钱根本买不来一套住房,连最小的单元房也买不到,因为本来就没有更小的房子,也就是说,他们将要成为或者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成为了无家可归之人。在我听来,他们所有的意见最后都可归纳为一句话——把贫民窟还给贫民!我想他们真是迂腐得可以,他们的要求就像把池塘还给青蛙、把旧园还给蟋蟀、把皮衣还给羊以及把膏药还给虎骨、再把虎骨还给老虎之类不切实际。须知,时代是什么?时代是音乐喷泉、鲜花广场,是“形象工程”,是磁悬浮、高速公路、星级宾馆、超豪华厕所,是突飞猛进日新月异……总而言之,时代就是钢筋水泥加高楼大厦。他们真是落伍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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