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70,创建于2011-3-26*/ var cpro_id = 'u424256';

首页 -> 2007年第2期

理发店之歌

作者:杜 辉

字体: 【


  在我栖身的这座城市的东南部,靠近古运河的地方,有一条解放路;在解放路中段,有一间“为民理发店”。店主姓康,六七十岁,平素爱戴着一副蓝套袖,极干净利落的一个人。大家都叫他“老康”,客气一点的称他作“康师傅”,又因生得一脸麻子,烦他的人就在背后恨恨地骂他“康麻子”。我因为十几年来一直在他那儿理发,于是便同他熟识起来。
  理发,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是极痛苦的事情——一场躲不过的劫难。不管你心情如何,也不管你当时正跟一个大院里的孩子们忘情疯玩,远远地,母亲来了,她说:“走,理发去!”她几乎是揪着你的耳朵强行把你拖走的,因为此前总是遭到你的推三阻四、顽强抵抗,所以她采取了这种突然袭击的方式。等满心不情愿地到了理发店,把你硬按在一张类似牙医使用的、冷冰冰的、白漆铁型的旋升椅上,又在你的胸前勒上一块手术巾似的围布,然后一把同样冰冷的手动推子就不露声色地、凶器般抵在了你的后脖颈上……“理”的过程中,母亲总是站在近旁,命令式地对理发师指指点点,常听见的一句话便是:“剪短点儿,再短点儿!”因为母亲深知把头发剪短了,就会延迟下回理发的间隔,而省下中间一次理发的钱。最倒霉的情况是不巧遇到一个生手,或者有的理发师用一把缺油钝锈的推子在你头上踉跄铰进——这无异于活猪身上拔毛,疼得你龇牙咧嘴,他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却仍然是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当你忍无可忍叫出声来的时候,他终于停手,向立在一侧行监督之责的母亲略略抱怨一句:“咳,现在的孩子呵,真是娇气。”然后,微笑、摇头、叹息……这个时候,你恨不能从椅子上蹦起来朝他的脸踹一脚!你每次受尽酷刑般地从理发店出来,低头耷脑,哭丧着脸,远远跟在母亲的屁股后边,你简直就要流下泪来,因为临离开时你偷瞥了一眼理发店的镜子,发现你的“新头”毫无例外是这么的难看。及至回到家中,镜子便成为一块魔力磁铁,你越是不想照镜子,它越是三番五次地把你吸引到它跟前,你头上生角似的不自然,你为你的新形象感到无比沮丧——你已经预感到随后几天你将遭受同学和小伙伴们的轮番嘲笑。第二天一出门,你的预感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好不容易捱过一段烦心的日子,当你开始忘记头发的事,而头发也渐渐恢复了原样,某一天的某个不确定的时刻,母亲那尖锐的眼光会在你头顶一寸的地方停留三秒钟,她突然心血来潮地宣布:“该理发了!”
  ——又一轮劫难!
  
  我第一次到那儿理发的时候,“为民理发店”就叫“为民理发店”了,十多年来从未更改——它再早之前叫什么,我不知道,但从门首匾额的陈旧程度上判断,它应该还是叫“为民理发店”。理发店所在的那条街,是我们城市中类似贫民区的地方,两边的房屋皆低矮、破旧、拥挤,且一眼便可看出当初在盖的时候就有些偷工减料;尽管街窄,人多,嘈杂,却是一派活生生的世俗景象。
  进理发店须迈上两级台阶,再走下三级台阶,眼前陡然一暗,好一会儿才能适应里面的光线。屋不大,八九个平方的样子,因地势低洼,屋里常年散发着一股令人鼻痒的霉味。十余年的光顾,使我对理发店的格局了如指掌:近门口有一只煤球炉,炉上坐着咝咝作响或噗噗冒汽的水壶,地上放着两把暖瓶,一把竹壳的,另一把是涂了绿漆的铁皮网格的,都是旧得可以拿来做电影道具的东西;往里,是一张深褐色人造革的三人沙发,沙发外帮上竖着几只折起的马扎,一副盆架、一个面盆;沙发对面靠墙的地方是一长溜自己打制的、多半人高的乳白色条几,上面摆着理发用具,从梳子、推子、各种剪子、剃刀、胡刷、粉扑再到爽身粉、凡士林油膏、装在一只尖嘴油壶里的机油等等,一应俱全,条几正面的边框上钉了钉子,挂着一把连线鼠标似的电动推子和一张油光发亮的荡刀皮;条几前面也是一把可升可降、可放倒仰躺的老式磨盘椅,这椅子大概用了更多年头,两边扶手上的白瓷漆早已荡然无存,裸露出黑黑的铁质,椅身的漆也斑驳脱落,猛一看像裹了层豹皮……虽说店内潮湿、拥挤,却收拾得井井有条,每次剪下的头发也被小心地扫拢到角落里,等着每星期的固定一天让收废品的收走。我每次去理发店的时候,无论在做什么,老康看见了都会走到门口笑迎,然后客气地问候一句:“来啦?……铰头?”
  他不说理发,不说剃头,甚至也不说剪头,他说——“铰头”!初听让人颈下一凉。
  
  我童年时逃避理发,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出于对死亡提前来临的恐惧,而这“恐惧”在理发师准备收拾残局、手握剃刀清理发根时达到了极点。事实上,从理发师在荡刀皮上飞快地穿梭磨刀那会儿,我就开始幻念丛生,紧张得浑身冒汗。当他用力摁低了我的脑袋,刀刃与后颈相触的一刹那,我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感到一阵阵昏厥般的晕眩,全身的感觉汇聚成两个字:“完了!”
  在我看来,手持剃刀的理发师与握着手术刀的外科大夫一般,同样执掌着人的生杀大权,只不过一个在法律之外,一个在法律之内。他们穿着同样的白大褂,有着同样的职业的威严感,我从未见过有哪个人在理发或手术时跟哪个理发师或主刀大夫打起来的,无论再怎么骄蛮跋扈的人,他们一旦坐进理发椅或躺上手术台,就立马变成了一个乖孩子,任人喝唤,要打也是在理完发照过镜子或好了伤疤忘了疼之后。但是,将一把锋利的剃刀交到一个心怀叵测的人手上,的确是件危险的事——
  我过去住的那个大杂院里,有一对夫妻,女的瘦瘦的,挺老实,也算得上有几分姿色;这家的男的为人蛮横、不好惹,在胡同口开了间小理发店,平时又喜欢喝酒,他喝酒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打老婆。不知从哪天起,那女的跟一个在机械厂上班的、邻居家的男人偷偷好上了——那时管这种行为叫作“通奸”。也不知后来怎么让她丈夫知道了,当晚,她自然是挨了一顿死揍,她丈夫一边打她一边杀猪似的狂喊:“我要杀人!我要杀了他!”全院的人都听见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敢管。那邻家男人理应也听到了,进进出出铁青着脸。这人也不是个善茬儿,因为第二天中午有人就见他光着膀子,晃晃地进了胡同口的那间理发店。许多人都惊动了,怕闹出人命来,全聚在理发店门口,却没有谁敢进去。事后,据从头至尾全程观看的人描述:那男的一进理发店的门就说要理发要刮脸,他相好的女人的丈夫对于他的“光顾”显然有些意外、吃惊,但很快就稳下了,他面无表情地把那男的让进理发椅,然后开始理发。他理得特别仔细,有一种纯粹的职业精神;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动着什么念头。理完发,下一步就该刮脸了,人们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来。刮脸之前,他在荡刀皮上足足荡了十分钟的刀,荡着荡着嘴角处就荡出一丝冷笑。他举刀对着门外的阳光瞄了又瞄,雪亮打眼,他满意了,之后走到椅子后面把靠背放下来——这样一来,椅子上的男人就成了等死的半躺姿态。那半躺的男人闭着眼,剃刀按在他下巴上的时候眼皮也没有眨一下,外头围观的人都大气不敢出,唯恐惊动了手中的刀,以及持刀人那张冷峻的脸。刀,在下颌与前颈之间游走,显得过分的慢,仿佛持刀人犹豫不决的心情,又仿佛持刀人故意将过程拉长,造成类似电影中慢镜头的效果。中间几次稍稍的停顿,让围观的人们差点叫出声来,虽然半躺的男人一直闭着眼,但从他喉结颤动的频率跟肢体的僵硬程度上,仍然可以看出他内心的紧张。一切终于结束了……那邻家男人抖落须发站起时,理发师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刚刚妆扮完新郎倌似的满意的微笑。那男人梦游般直直地出了理发店,耀眼的阳光下,他已是汗流浃背。有人曾计算了一下时间:从开始理发到最后结束刮脸,总共用去了三个小时,而且中间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这真是惊心动魄、虚汗直冒的三小时!大院里的人们总算放心了,但对于这个结局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怪怪的不满足,权当是看了场无声的惊险电影。更怪的是,事后不久那邻家男人主动断了与理发师老婆的关系,有人看见他跟理发师坐在一块儿推心置腹地喝酒,竟然成了一对好朋友。世事难料呵……
  

[2] [3]

http://www.520yuwen.com 提供 免费书籍报纸阅读。
var _bdhmProtocol = (("https:" == document.location.protocol) ? " https://" : " http://"); document.write(unescape("%3Cscript src='" + _bdhmProtocol + "hm.baidu.com/h.js%3Fa510abf00d75925ab4d2c11e0e8d89a4' type='text/javascript'%3E%3C/script%3E"));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