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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4期

逐红叶于海岛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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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是日本关东军,我是北京新牧民,咱俩能算有共同青春吗?顶多是有着共同的青春地点而已!……我暗自揶揄。那时人在花之东京,那里无奇不有。应酬一番之后,我便忘掉了他,不管他怎么在农乃庙吃过奶豆腐。
  
  2
  
  好像接到过一两个明信片,依稀写着服部的名字。回国后有一两年,偶尔感到他似乎在寻找我。但那时对一些语焉不详的来信,我不仅顾不上回复,甚至不在意是谁寄来的。直至有一年电话中响起他的声音,互相已经说了一阵子,但我其实并没想起这个“服部”是谁。
  不过,再次见面后“东”乌珠穆沁的话题,又使我们热闹起来。
  他大咧咧地盘着腿坐在中协宾馆的沙发上,语气短促,滔滔说着。一头银发散乱,只是嗓音和那年东京一模一样。提起茉莉会,他不在意地说:“他们让我讲一次过去的事,我没答应。”边说着,他一边靠向我:
  “他们怎么会理解呢?”
  那口气给人一种暗示或误解。他好像在说:理解他的,唯有也在“东乌珠穆沁”打发过青春的我。不能说没有一点感动。很难总是敷衍,我开始想了解他了。“您那时,名义上是关东军……”
  “关东军情报员。”他正式地说。这个词,即便后来若干年后和他畅谈了若干次,我也没有完全弄懂。什么什么“员”,就像“研究员”一样,并不标明阶级学衔,只是一种职业性质的描述。
  “那么在乌珠穆沁,具体地说,您那时干什么呢?”
  “那边是外蒙古,嘿,苏联军。我们趴着,嘿。”
  他双手握成望远镜的筒状。观察哨?把守国境?……我再追问时,话头已经移开了。“哈,霍洛特,好吃吧?哈哈,好捏,吃过吧。”
  霍洛特(horōd)是奶豆腐,好捏(honi)是羊。“当然吃过,”我烦他打断了关东军的话题。但我想,他倒不像是闪烁其词,他不过是要享受说着这些词儿的滋味。
  对他做出这一心理判断,费了我很长时间。是这么回事么?一些古旧的词儿堵在心里,要找个地方,用嘴巴说它一说。说的时候需要一个听众——或者说,是需要一种确认;所以,同在一地、同在“东”乌珠穆沁的“东边”住过的我,就成了必需的存在。
  他凡来中国必要会我。每次都一样,说一阵子东乌珠穆沁,再说一些别的。我和他的交流断断续续,更因他的这种习惯,一次次的话头接不上茬。
  我渐渐漫不经心,虽然现在不禁后悔。每次挥手告别后,我就忙自己的事,而把他忘却净尽了——直至他再来到中国,又一次拨响我的电话。
  
  那一年在北京,三里河的宴宾楼,还没堕落为肯德鸡。我俩在饭馆吃着,话题全在蒙古。
  我给他夹菜:“这是烧羊肉,”他看着夹在筷子里的肉,古怪地一笑。似乎关东军情报员接受了一个信号。“羊肉!……嘿嘿,马哈以德(吃肉)……好捏乃马哈(羊肉)。”
  他享受着被唤醒了的两个蒙语词儿。其实,他的乌珠穆沁记忆,只有很少的一些细节。我开始询问他屡来中国的目的。
  没想到——老头子把一条腿垫坐在椅子上,毫不在意喧杂的餐厅,接着羊肉的开头,他给我讲述了一个一匹狼般独往独来、在青海境内的逐村支教、扶贫助穷的个人行动。他显然并不自觉了不起,好像这些事只是在与我谈论东乌珠穆沁之外的末节小事。我有些头晕,原关东军分子在中国支援贫困地区的教育——这不同寻常的行为令我震惊。
  “教育可是重要的!……”他晃着大脑袋,严肃地对我说教。
  “那您怎么具体做呢?是办了所学校,还是……”
  但是这老头的自语症又来了。三里河夜间的街道上,寒风掀动他飘飘的一头银发。他解释般笑道:“我讨厌帽子!”我发觉,老头是个很有魅力的男性。我打算认真和他做忘年交了,也对他自我开张的事业开始感兴趣。但是我了解所有那些,要等到下一次。
  而下一次,就是我们的诀别。
  
  3
  
  他依然住在民院家属院对门的政协宾馆。我坐定以后,见满桌满沙发都是表格和本子。随手一翻,到处都密麻麻写着学生姓名、年龄、民族、家庭人口、收入、申请的奖学金数额。
  有些不是个人,而是学校的申请。我拿起一份,读着很有意思——因公路通过校舍,若顺校舍一侧沿路盖房十间,可建一座餐厅或加油站,经营所得款项可补助教育经费若干若干,现申请兴建此十间房屋所需补助伍万元。附着公路和校舍的地图,以及计划中的新屋位置。
  更多的是报表。学校把申请服部老头援助的学生名单造册:马保国、卓玛草、扎西、黑麦、乙卜拉、李三小——密密麻麻地一行行排列在名簿上。每一行是一个小孩:姓名、年龄、民族、村子、家庭经济状况、申请的补助金数额——我喜欢那些栩栩如生的活泼名字,从那数不清的一份份有趣名单上,一座座藏回汉杂居的村庄,声色气味跃然纸上。
  我翻阅着,心情复杂。服部老头在中国教育扶贫的钱,是他自己在东京的两处公司(一处医疗器械商店和一处和服衣料店)经营的赢利。他把挣来的钱收集到手,然后就直奔中国。几年后他选定了青海为目的地。
  我问他为什么没选内蒙古或乌珠穆沁——话一出口,自己先感到了不必要。大概就像我感觉到的一样,东乌珠穆沁太富裕了!富裕使它也许不在意一捧一鹒的心意,富裕也会使人对学习轻慢。我猜,服部还是觉得青海农村对教育更热爱,何况——
  “青海也有蒙古人!……”他高兴地对我嚷,“也有你们回族。……”
  “有一个村子两个民族打架,我去劝他们。嘿,我站在中间,我不怕。人呀,对方哪怕是……唉,有蒙古、奇伯特、回,嘿嘿。”
  他的话题是高速转移的:“你听说过文艺座么?”
  我不自信地说:“知道一点。俳座什么座的,像是左翼剧团?”
  他满意我什么都知道一点。“对呀。就是那个。我的以前的妻子,嘿嘿,是文艺座的。是女演员。所以他们说,我是受了老婆的影响,哼!”我问“他们“是谁,但一瞬间他似乎只忆着那位女性。他沉思了一会儿又脱口而出:“今天的日本右翼,没思想!……”
  我追问:“您是说,那时候的右翼有思想么?”
  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提到了川岛浪速。由于这名字和另一个可称臭名昭著的人名列在一块,使我刹那间对老头顿生怀疑。
  他慢悠悠地说:“我曾经在川岛先生家住过半年……”
  他那川岛先生的满洲养女,是名声刺耳的川岛芳子。那是一个恐怖时代的女人名字,在资料中,那女人疯狂而病态,是日本侵略大业的帮凶。
  老头嘿嘿一笑:“在中国她的名声不好,对吧?她——不行!”
  他是说川岛芳子不值一谈。但我还是感到了隔膜。想着读过的川岛芳子,我甚至感觉严峻。您还和川岛芳子有共同青春地点呢!我心里想。
  但是,那时的我,已经多少见识过日本式的“左右混淆”。川岛浪速和他的同时代人,未必只是些简单的疯子狂人。宫崎滔天、大川周明,那个时代的日本右翼,一个比一个复杂。我在脑子里搜寻着一些碎片的印象,仿佛回忆一部忘记的旧电影。在那些碎片之间,藏着某种门客弟子的关系。
  “在川岛家做什么?扫地干杂活吗?”
  “不!——在各方面,受到教诲。”
  他说这一句时表情的庄重,至今使我难以忘怀。一瞬间,在沙发上他仿佛摆出了当时的姿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他描绘的川岛家,使我如身历其境。我好像一眼瞥见了一幅中国古代的门客图。我笑着,但怀着一丝不易解释的紧张。好像一个问题不觉间突然推至眼眉之前,逼人正视。
  “后来您就当了关东军?”
  “不,我不是军人。民间人……总之叫作关东军情报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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