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我在塘沽盐场的日子

作者:恒 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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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批斗回来全变样了,我的行李被扔在外边,劳动强度增加,每日定额从盐池里将盐推到池外码子上。一车400斤,别人完工了,我还没推完。回到小组,望着剩下的窝头,心想明天一定提前完成,不让他们看笑话。行远自迩,推车从盐池倾斜25°角翘板往上推,板很滑,要克服下滑力,提高摩擦系数,中间得想法休息一瞬。第二天一早我将小推车的车胎气少放一点,再把两条板连接处略抬高一点。推起来不仅省力,交接处可稍停一下,喘口气。不到5点我完成定额,提前回宿舍,吃上热饭,还给每人打一盆热水。一个工人,看我推得挺快,大概是嫉恨的心理吧,在我往上推盐时,他空车返回,用车前的铁页子猛撞我的手。我的手背划破了,手指骨折。我坚持将盐推上码子,就不行了。后来看红卫兵小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红卫兵砸了小提琴家马思聪的手,鞍山的造反团敲掉评书大师单田芳的牙,我这推盐的手还不该撞吗?
  为响应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我工作的小组挖个4×4×3米砖砌地洞。一天盐场盐工小报记者到小组采访,因为天热就在地洞谈。工人反映我认真改造,干活卖力气。我跟记者讲:“我历史是清楚的……”他听完后对我说:“我的父亲也是知识分子,我很羡慕你们这些老革命,一定给您老反应……”说着递给我一支烟,聊得挺投机。没想到第二天盐工小报登出大标题“不思悔改的国民党大特务,在防空洞里给美国飞机发信号”。这实在太荒诞无稽了,原本是来收集我的“罪行”,但一无所获,又无法交差,只好出此下作之举。从中亦看出世态险恶,人心叵测。
  老伴来送衣服告诉我,在北京农机学院上学的大孩子,要等你的结论才分配。老伴拿出大孩子的来信,信封盖着三角章是部队免费邮件,信纸是铁道兵8739部队的。信上写道:“爸爸,我信任你,虽然不能分配工作挣钱,我不怪你。这里是一片新天地,和解放军在一起很光荣,我们在修第二条北京到山西的铁路,保证中央首长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北京转移到中条山战备指挥部。我现在在涞源县塔尔义隧道口,开空气压缩机,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老伴又告诉我说,这几天孩子们可能要回来看你。
  自此,几天都睡不好觉。我一生坎坷,自认为感情已历练得差不多了,但“儿女情长”总也过不了,总感到对不起孩子。盼望中的一天,突然听到海河上传来熟悉的歌声:“太阳下山了,那叮呤的钟声阵阵地响。槟榔树和绿竹影,都斜照在小船上……”这是我们“家歌”——越南歌曲《我的家乡》!在北京“反美援越”时,大孩子回来教全家唱的。全家都会唱,都有一种默契。我听了出来,男高音美声是大孩子,沙哑一点是老二,走调的是老三,尖嗓是老姑娘。我不知不觉地走到院里,伴着远处传来的孩子的韵律哼着,海风送来一阵汽笛声,我的眼睛一下湿润了。一位工友告诉我,刚才你的几个孩子来看你,让他们给赶走了……闻听此言,为人父者,真真百感交加。
  春节放假,充许回家。我骑上车,总觉得少点什么,情不自禁地沿着过去巡视的路骑去。后面一阵风,回头一看是4条狗,紧随而来,为首的正是虽一瘸一瘸但威风不减的黄黄!后面跟着3只白黄花小狗。我赶紧下车,黄黄扑上来,汪汪两声,几个小狗也拥上。我从后车架拿出吃剩下的肉酱,倒到窝头上,黄黄闻了闻又汪汪两声,小狗们吃起来。黄黄舔我的手、脸,又拽我的衣袖,意思是让我一个一个摸它那3个小狗头,对我摆摆头像说“对不起”。我明白“批斗会”时黄黄已经有了小狗崽,被红卫兵打断腿,逃回坨地。我亲亲它说:“不怪你,不怪你,我现在很好。”它跷起断腿让我摸摸。“回去吧”!我骑上自行车,回头望见黄黄带着3只小花狗,一字排开站在堤埂上,迎着海风,金色毛张开着,在夕阳下的剪影,终生难以忘怀。
  孩子们被称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老二塘沽二中高中毕业,集体去内蒙古凉城插队。因为那时仅发36元生活费,老伴冒着挨批斗的风险,坐火车连夜赶到沈阳,从也是很困难的老舅家拿回300元,才勉强支应下来。第一批知青去内蒙古,很隆重,塘沽车站万人相送。离乡背井的孩子们,气态激昂。区革委会头头神采奕奕,高声呼叫,敲锣打鼓。等车要开时,从车上传来一声娇稚叫声:“奶奶——”,静了几秒钟,整个车站如梦初醒,什么“二狗”、“顺子”、“同喜”、“长生”、“小宁”……各种名字、各式叫声,喊成一片,同时也哭声一片。人们往车前拥去。军代表一面维持秩序,一面命令发车。没过两天二儿子从凉城来信:“一下火车,寒风刺骨,多亏在266医疗队的小舅来接我,给我带来棉衣,请我喝羊杂汤……”老三人小志气大,家里事他都拿主意,他主动将留城指标给妹妹,没等街道动员,便与几个小哥儿们去了大串联时认识的赵树理儿子的老家、山西沁水插队。几个孩子到山西修小水电站,与当地农民办加工厂,挺热闹。春节前,去山西的几个家长,跑到我们家焦急地说:“快想想办法吧,要出事!”一问才知道,孩子们来信说春节不回来了,三十晚上要把剩下的炸药凑齐一起,在山顶放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炮,要让塘沽的老人家听到,算给爸爸、妈妈叩头了。家长们魂飞魄散,赶紧到邮局,加急电报:“饶了我们吧!千万别放炮。”留城的小女儿,从小想当医生,学医不准,只好上新河船厂技校,当了一名车工。
  塘沽盐场在上世纪60年代是天津市举足轻重的企业。场革委会头头是天津市革委会成员。小平同志第一次复出,抓生产、抓整顿,盐场头头让第一化工厂氯化钾车间昼夜开工,结果WH800离心机大轴折断。革委会派人到上海燎原化工厂求援,该厂主管工程师在“牛棚”里劳动,称早已忘记,拒绝合作。又到轻工部寻求支援,工作人员告诉他们,“部里一位老工程师,在你们盐场,怎么不问他?南堡铁路桥的震动问题就是他解决的。”求援团回来向领导汇报。领导找到我,因为要使用,所以很客气地问:“你从部里来,一定会干了不起的工作。都会干什么?”因不知对方意图,担心他们玩什么把戏,痛定思痛,我便说:“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会,不可能吧?”“我会的你们不需要,而不会的非让我干不可,所以等于什么都不会。”“别介,这就有一件我们都不会的工作。”于是说明意图。我一听工作,就兴奋,解决断轴是我的强项,正中下怀。回到设计科,首先到天津长芦盐务局图书库,找到有关震动设计规范资料查阅;又到现场仔细分析断轴,请操作工人给讲述断轴时工作情况,排除了使用方面与变载因素。我选用40CM厚钢筋混凝土底板,板下安装减震器,为达到形心与重心重合,将正方形底板按计算削去一角,使机器与底座混为一体。竣工后用仪表检查,完全合格。以后汉沽、南堡几个盐业化工企业广泛采用,直到目前已经30余年了,还在使用。盐场这样高科技含量的工作很少,简单劳动形成了自我思维定式,轻视科学,排斥知识分子。我虽做了这些工作,不算有功,也应引起掌权人的一点重视吧。但盐场革委会仍将我和总工程师定为“历史反革命”、“反动资本家”,上报天津市革委会。这时已是文革后期,天津市革委会批复:“如果你们不使用,可将他们调出……”这有明显倾向的函件,才使我离开劳动改造。
  从报上看到首任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主任赵东宛的消息,我感到有希望了。建国初期,在东北轻工局,赵任人事处长,我任计划科副科长,他对我相当了解。我给赵东宛去信说明现状,很快天津市科委领导来看我,与场领导交换意见。场领导无可奈何,给我分了办公室,充许参加一些会议。塘沽属于高氟区,挺漂亮的孩子,一嘴黄牙。劳动时我就想用电解法搞海水淡化;在输送海水的管道四周放正电极,主管中心放负电极,使氯离子在流动中贴近管壁,钾、钠离子贴近中心,将管中心与管壁之间水导出,反复多次淡化海水。我提出后不仅领导不支持,连设计室的人也泼冷水说:“彰工(我汉姓彰),您还没劳动够?”问道于盲,只有我大孩子赞同,并和我一起做实验模型。
  我的“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没戴上,但也没摘,就在头顶悬着。看来靠盐场不行,只能靠我的老领导,等他们解放我才有出路。拨乱反正的时代到了,先是1948年听过我汇报的东北公安部肃奸处王处长任上海市委副书记,情报处高宇民科长任本溪市委副书记,他们来信证明我的历史,解放战争时期与中共同甘共苦。我的顶头上司朱康就任北京轻工业学院院长,亲自打电话给盐场。公安部汪金祥副部长画龙点睛出证,说明我1947年从沈阳往东北解放区送情报的事实。盐场哗众取宠、滥竽充数的干部纷纷下台,现班子革故鼎新,1983年将我们外调凭证报送中共塘沽区委,1984年为我历史作出正确决定:“确认彰凤历同志为我党地下工作人员……享受司局级待遇。”
  沧桑往事几多波折、几多坎坷,甚至不止一次地面临死亡威胁,幸亏有惊无险。三年的监督劳改,尤为一次“洗礼”。反思文革的教训,我倒想起一句古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如今能登耄耋之年,而且躬逢盛世,可谓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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