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记忆中的罗章龙先生

作者:王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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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批判和狂呼的口号声中,知道了他的全部“罪行”:一、反对毛主席;二、分裂党中央;三、叛变革命;四、暴露党组织,将党员名单印成传单散发。
  老先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一连数月没有出门,也没去晾台晒太阳。他的老伴张奶奶经常到校医院给他拿药。幸亏老先生只经历了仅有的一次批斗,若再有两次,只怕连老命也保不住了。后来听说他给毛主席写了求救信,中央传来指示不让再批斗了(按文革的说法,他是只“死老虎”而已),说他是宝贵的活资料。再后来,有不少人前来找他进行外调,写证明材料。我就遇见过好几次外调人员向我打听老先生是否住在这里。
  由于父亲整天忙于接受革命群众的大批判、写检查、打扫校园卫生,母亲也必须参加单位里的运动,我也就彻底“解放”了,自由了,没人再管了。于是,就养了一群鸽子,只要天气晴好,就翻上楼顶放鸽子,躺在瓦上,看着天空中翱翔的一群精灵,沉浸在一种虚幻的享受中。
  一天中午,和风丽日,像往常一样把鸽子喂饱后,就赶它们飞上了天。我躺在瓦上,看着它们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看着看着也就睡着了,等醒过来时才发现,鸽子早已回笼了。于是,起身从楼顶上下来,正准备扶着沟沿往下翻时,突然听见晾台上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对我说:“小朋友,千万当心,沟沿已经锈了,不可用力过猛,当心摔着。”我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老先生也来到了晾台,坐在藤椅上,盖着毯子晒太阳。
  看着老先生紧张的神情,我摆了摆手,说了一句“没事”,便一翻身,按住沟沿跳了下来。随后,我走近老先生跟前问道:“罗爷爷,你病好了?”他笑了笑,没有说话。这时,我想起了他的“罪行”,又口无遮拦地问道:“罗爷爷,他们说你反对毛主席,出卖党的机密,是大叛徒,这是真的吗?”
  老先生听了这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其表情十分痛苦,最后用一种愤怒地声音,沙哑地说:“我没有反对毛主席,我不是叛徒,也没有出卖党的机密!他们这是污蔑!我反对的是王明一伙人。”
  王明是何许人也?我当时不知道,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反对王明。老先生见我不懂他的话,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小朋友,你还小,有很多事情你还不懂,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说完,他两眼望着蓝天,自言自语道:“世界上的事情,白的说不黑,黑的也变不白,由后人去评说吧。”
  这时候,我突然又想起了潘梓年,于是又问道:“罗爷爷,你认识潘梓年这个人吗?我父亲与他通信,造反派也说他是大叛徒。”
  “又是污蔑!”老先生气愤地说,“我认识他,他过去是这个学校的校长,是个好人,共产党员。你父亲与他通信有什么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朋友,听爷爷说,不要相信这些话。”
  此时此刻,听了老先生这番话,真比三伏天喝汽水还舒服。这说明,我父亲是好人,潘梓年是好人,那么老先生也应该是好人。由于父亲整天在挨批斗,听老先生这么一说,我当时在精神上确实得到了一种解脱。
  
  五音不全地唱着“东方红”
  
  “文化大革命”是一场造神运动,不知从何时起社会上又突然兴起了“三忠于、四无限”、“早请示、晚汇报”、“天天读”、“忠字舞”等荒唐的项目。这些项目不仅在学校里搞,回到家里也搞,人人上阵,不分男女老幼,因为这是表现对伟大领袖的态度和忠诚的严肃问题。
  清晨6点半,几声尖厉的哨音把整个门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十口人全都召唤到狭窄的门栋走道上,人人拿着“语录本”,面对毛泽东的画像,先唱“东方红”,再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随后三呼“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统帅身体永远健康!”完后,就有人领着大家读几条“毛主席语录”,才算完事。晚上7点钟再重复一遍,一天的表忠心到此结束。就这样,日复一日,没完没了,搞得人特别腻烦。当时,在学校参加这种敬祝仪式是没办法,若逃避参加,轻者受批判,重者就有可能被打成反革命。回到家里,只要父亲不在,我是能不参加就不参加,尽量逃避。
  一个星期天的清晨,几声很响的哨音将我从睡梦中惊醒,知道又该起床参加敬祝仪式了。本不想参加,但被父亲硬从床上叫起,逼着我一定要参加。无奈之下,只好去参加这种无聊的敬祝仪式。当我走出房间时,看见老先生吃力地、颤颤巍巍地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从三楼往下挪。自从兴起这种敬祝仪式后,老先生从不遗拉,而且每次还衣冠整齐,像是去朝圣一般。往常参加敬祝仪式,都是由张奶奶扶他下楼,今天张奶奶怎么没来?
  看他下楼十分吃力的样子,我赶忙上前搀扶他一把,并问道:“张奶奶怎么没来?”
  “她病了,起不了床。”老先生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回答道。
  “罗爷爷你也是的,身体又不好,干吗每次都要去参加?”
  老先生一脸严肃地说:“这是一个政治态度问题。毛主席对革命有大功劳,我祝愿他长寿。”
  站在老先生的身旁,看着他那十分虔诚的神态,听着那五音不全、走调变形唱出的“东方红”,我心里十分纳闷,也搞不懂,老先生到底是不是一个革命者?是一个什么样的革命者?
  1971年10月下旬,学校公开传达“林彪反革命事件”时,我已是初三学生了,对党内斗争的事情也了解不少。在讨论毛泽东关于十次路线斗争的讲话时,我对身旁两个同学说,第三次路线斗争头子罗章龙我认识,就住在我家楼上。他们俩人不相信,非要我带他们去见识见识不可。放学后,我带他俩去了我家三楼晾台,等着见老先生。往常只要天气晴好,老先生总是在晾台上坐着藤椅面对蛇山沉思。然而今天,我们等了一个多小时也不见他出来。同学说我吹牛,悻悻而去。
  第二天早上去学校时,在路上遇见了张奶奶,问老先生昨天下午怎么没出来活动?张奶奶告诉我说,老先生病了,发高烧,在床上已躺了3天了。不知怎地,当时听了这话心里就感觉很不舒服。于是,放学后拿自己的零用钱买了两斤苹果,上楼去看老先生。
  老先生的卧室,文革前我还时常去,以后就没进去过。当我敲门进去后才发现,房间被厚窗帘掩饰得很暗,桌上、茶几上堆了不少书,显得十分凌乱,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十分难闻的气味。老先生盖着被子,半靠在床上,两眼望着房顶发呆。张奶奶走近床边告诉他我来看时,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无力地、嘶哑着嗓音叫我过去,坐在床头。
  “小朋友,谢谢你来看我。”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来紧紧地攥住我的双手,颤抖而又凄凉地说:“我不行了,我这次要走了。我这一生犯过很多错误,但是,我没有反对毛主席,我是拥护毛主席的。”一阵剧烈的咳嗽终止了他的说话。
  这次来看老先生,我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举动,也可能是鬼使神差吧。总之,见到老先生这般激动,我也竟被感动了,一再安慰他说:“罗爷爷,你不会有事的,感冒发烧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不,这次不一样,我要走了。”他说完便吩咐张奶奶找到一张他的照片,并拿笔在照片后面,颤抖地写下了“赠小朋友——罗仲言”。
  从老先生房间出来后,我突然对他的一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在他的身上有许多说不出来的感受,而这些感受一直困扰着我,使我很难将当年与毛泽东一起在岳麓山下“挥斥方遒”的他,与病榻上的他联系起来。想当年,他是多么的豪迈,与毛泽东一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毛泽东还专门为他赴日留学写诗一首《送纵宇一郎东行》。而现在,他竟变成了一个畏畏缩缩、卑屈恭谦、小心谨慎的人。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巨大变化,在他的内心要承受多么大的痛苦和折磨。人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
  学校早在1970年底就被撤消了,全校教职工被陆陆续续遣往农村和干校接受改造。父母也做好了被发配农村改造的准备。哪曾想,到了1971年下半年,省里说学校还要继续办,需要留下一些人办学,父母就这样留了下来。
  但是,外东区的房子住不成了,因为省报和省歌舞团进驻了学校,而歌舞团的军代表看中了我家住的二楼房间。于是,我家和谭教授一家被逼迫搬迁到校内的平房。从此,我就再没见过老先生。至于老先生赠送给我的照片,也因多次搬家而丢失了。
  许多年过去了,老先生的音容笑貌依然留存在我的脑海里。对老先生离世前,能有一个相当不错的结局,我感到十分欣慰。因为,老先生毕竟是建党的功臣,为革命作出过许多重要的贡献。
  责任编辑杨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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