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四十年前的“红八月”

作者:章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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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和全国各地发生的普遍暴力,不是什么自发的“群众革命行动”,各街道派出所都向红卫兵提供了本辖区的抄家对象名单。据《北京日报》1980年12月20日披露的数字,从1966年8月下旬到9月5日止,北京市共打死1772人。但社会暴力造成的大量自杀者,显然未被统计在内。
  母亲所住胡同里,那位和善慈祥的傅毅茹老太太,家住独门四合院,热心邻里公益,曾被推选为街道主任。她年轻时应当是个美人,平日白发修齐,衣着整洁,保持着老年妇女的风度。老太太已故丈夫是位旧时的小官僚,于是被列入抄家名单,从她家褥垫下搜出短刀一把(我怀疑是有人栽赃),顿时罪在不赦,惨死于红卫兵的皮带之下。另一位周康玉女士也是独居小院,据说是天津名门周家的后裔,平日十分低调,但既属于“大资本家”眷属,自然在劫难逃,打成半死以后,挣扎着上了吊。
  死者已矣,苟活者活罪难逃。大街小巷中,一下子平添了许多挂着黑牌扫街扫厕所的“牛鬼蛇神”,其中许多是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我所见到的最高龄者,是一位已超过90岁的老先生。
  这条胡同是东城区财政局所在地,该局临时成为抄家物资仓库之一。我曾见一对老态龙钟的夫妇,大约属于“小业主”阶层,推拉着老北京拣破烂用的四轮“地坦克”,上载一堆破旧的生活用品,步履蹒跚地到财政局请求上缴,说是红卫兵命令送来的,但该局不收。问“哪儿能收?”答“自己问去。”于是又艰难地挪走。由是得知,某些抄家对象还要服“送货上门”的劳役。
  抄家过后,北京的大小拍卖行里,堆满各种抄来的高档硬木家具(文物除外),以极低廉的价格出售,据说有识货者乘机购入,发了一笔小财。至于拣垃圾获得珠宝、黄金、银圆者,更大有人在。
  某日母亲得到街道通知,每户发给小票一张,持票可购抄家物品一件。这属于“革命群众”待遇,她不敢不去。稍后带回一件3层的精巧食盒,说是周康玉家的,作价5毛。这件物品一直使人有杀人同谋的负罪感,只好当做那个荒唐年代的一件“文物”,保存至今。
  
  一言夺命 女童丧母
  
  前面说到,母亲的几位邻居,在抄家时被红卫兵打死。其中最年轻的一位是张洁凤,她曾是美洲著名侨领司徒美堂的夫人。
  现在的年轻人,很少知道这位司徒老人了,但在上个世纪的华人社会和洪门袍泽中,他是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与陈嘉庚先生齐名的华侨领袖。司徒先生原籍广东开平,早年到美国当劳工谋生。他身强力壮,为人豪侠仗义,逐渐成为美洲洪门“致公堂”的掌门人之一。国父孙中山先生早年在美国从事革命活动,得到司徒先生从组织到资金的支持,孙中山还担任了“致公堂”的“红棍”(相当于执法者)。因此司徒老先生的革命资历,至少与国父是同一辈分。
  司徒老人身为革命大佬,反对小辈蒋介石的独裁,故受到毛泽东的礼遇。他曾作为美洲华侨代表,参加新政协和开国大典,担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等要职。1955年老人逝世时,廖承志致悼词,周恩来、林伯渠扶灵,备极哀荣。
  张洁凤也是广东人,但不是老人的原配。据说她曾是一名贴身使女,属于苦出身,后来收房成为夫人。老先生逝世时她还很年轻,年方30左右,文化不高,人长得小巧玲珑。她享受着国家对知名人士遗孀的待遇,每月有70多元的生活补贴,与她家原先的警卫员同住在一个小宅院里。
  一位年轻孀妇,自然有再嫁的权利。于是她不时参加一些舞会之类的交际活动,以选择未来的生活伴侣。记得那时经常与她结伴前往的,有一位林光明女士(又名林妹姝,即前些年大名鼎鼎的气功师郭林),以及母亲的老同学黄瑞华(黄绍竑前妻)。后来张女士终于觅得意中人,是一位在云南工作的工程师。
  司徒老先生没留下多少遗产,张洁凤作为知名人士的遗孀,如果再婚,就意味着必须放弃国家的生活补贴,这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于是张女士采取变通办法,到云南与工程师秘密结婚,生下一名可爱的女婴后,带回北京生活,对外说是抱养的。“寡妇门前是非多”,至少那位前警卫员一家是瞒不过的。内情逐渐透露出来,于是街坊四邻对她的“生活作风”开始有所议论。如今自由开放的少男少女们,恐怕无法理解在那个禁锢人欲的年代,一位顶着“知名人士遗孀”名分的女子守节之艰难。这爱和被爱的权利,对于张洁凤竟是致命的。
  抄家一开始,街道便招来红卫兵,诬称张洁凤是“坏分子”,剃阴阳头、抄家、批斗,厄运一下子降临到无助的女人头上。她被扯开双臂悬吊在房梁上,轮番用皮带抽打……张洁凤很快奄奄一息,哀求看在年幼的女儿面上,饶她一命。但在场民警对红卫兵示意:“革命哪有不流血的?”于是再遭暴打,当即撒手人寰,撇下年仅6岁的小女儿。
  小女孩成为无母的幼雏,孤苦伶仃地靠邻居的一点施舍活着。有时她在胡同里遇见我,照例会叫一声“小东哥哥”,但我所能给予的,仅仅是抚摩一下稀黄的头发,安慰两句。我没有随身带食物的习惯,也没有钱。
  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黑五类”中最荒唐的品种,莫过于“坏分子”。这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任何不为体制或世俗所容,而又无法扣上地、富、反、右帽子的人,都可以被划为“坏分子”。而张洁凤从未被戴上过任何“帽子”,只因过得比别人幸福了一丁点儿,就招来杀身之祸。
  终于有一天,我在胡同里见到心酸一幕:那位头发花白的工程师从云南赶来,牵着女孩的手,各人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袱,蹒跚着沿胡同向大街走去,准备离开这块伤心之地。远远跟在后面监视的,是街道上的几位“小脚侦缉队”。
  女孩望见我,又令人心碎地叫了一声“小东哥哥”,我心中百感交集,望了望虎视眈眈的街道干部,欲言又止,保持着距离慢慢前行。这是我走得最长的一段路。拐出胡同时,趁“小脚侦缉队”看不见的空当,我迅速上前,将所知张洁凤惨死真相,对女孩的父亲叙述了一遍。此时街道干部又跟了上来,警惕地注视着,我无言地目送父女俩上了无轨电车。
  一年后工程师携女儿从云南来看我和母亲。据他说,家难发生后,接到司徒家的亲戚(著名画家司徒乔之弟妇)来信,方赶来接走女儿。这次是专程来解决遗留问题,他已经找到了当年的红卫兵、民警以及有关单位,但问题没有解决。文革结束后,某日我接到一名女孩的来信,说她和爸爸到了北京,约在北海公园前门见面。我一时竟搞不清来信人是谁,如约前往,方知是张洁凤的女儿和丈夫。女孩已长成少女,大人则更加苍老。劫后重逢,望着相依为命活到如今的一老一小,如同噩梦醒来,良久竟相对无语。
  得知张洁凤仍未落实政策,我帮忙出了些主意,起草书信向统战部和侨务部门申诉。张洁凤毕竟是知名人士眷属,终于发还财产、配给住房,给女孩安排了工作。父女从此定居北京,但死者永远不能复生。
  我很想知道,张洁凤弥留之际,想对至亲至爱的女儿和丈夫说些什么?
  
  母女携手 化蝶双飞
  
  母亲当年在中国公学读书的时候,有几位要好的女同学,其中一位名叫张为璇,我称她为张阿姨,她的女儿刘小迁,是我幼年的玩伴。张阿姨戴着一副厚厚的深度近视眼镜,是一位胖胖的、和蔼可亲的知识妇女,一口吴侬软语。她也是个普通人,但其父张一麐却大大有名。
  张老先生曾是袁世凯的重要幕僚,但因反对袁氏称帝,几与袁氏割席,被从大总统府秘书兼政事堂机要局长的职务上调离,晚年老先生定居苏州。父亲因“七君子案”被捕入狱后在苏州关押,张老先生与李根源、陶家瑶等苏州耆宿,都曾予以声援和关照。“七君子”出狱时,张老先生也是保人之一。八一三事变后,张老先生与李根源、马相伯等组织“老子军”,誓死抗敌。抗战期间张老先生是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素以持论公正著称,受到周恩来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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