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四十年前的“红八月”

作者:章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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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适逢文革爆发40周年,希望这段历史的亲历者,能够拿起笔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以避免民族的“集体失忆”,共同以史为鉴,促进社会和谐,建设公民社会。笔者是历经沧海的过来人,特提取出其中的一些记忆,愿我们的民族永远记住这段滴血的历史。
  
  恐怖之夜 走脱罗网
  
  1966年8月18日,毛泽东主席神采奕奕地登上天安门城楼,检阅百万
  文革大军,向全世界昭告“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女红卫兵宋彬彬为领袖戴上红卫兵袖章时,毛泽东亲切地问她叫什么名字。当他得知是“彬彬有礼”的“彬”时,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要武嘛。”于是宋彬彬从此改名“宋要武”,引为无上光荣。
  我的父亲章乃器是毛泽东在1957年钦点的“右派头子”,我自然是没有去天安门广场高呼“万岁”的资格。我读书的清华附中是“红卫兵运动”的发源地,毛泽东曾亲自写信,对“造反有理”表示热烈的支持。于是本校成为北京红卫兵的“老大”,改名“红卫兵战校”。
  其后数日,全城处于“破四旧”的狂热之中。8月23日清华园内抄家和暴力事件已不时发生,本班红卫兵到老师家中“破四旧”,回来还得意洋洋地说:有只很大的古董花瓶被他们打碎,王老师十分心疼云云。我见形势紧张,晚上偷偷跑到大学校园一个僻静的电话亭,与父亲通电话,得知家里也有红卫兵来贴大字报,但父亲说自己能够应付,并嘱咐我暂时不要回家。
  8月24日晚上,清华大学校园里一片疯狂。前清大学士那桐题额的标志性建筑“清华园”门坊已被推倒,校领导刘冰、艾知生、何东昌及“大右派”钱伟长、黄万里等“牛鬼蛇神”,被用皮带抽打着,在现场汗流满面地搬运砖石……本校一对姐妹花的母亲,是一位蒙古王爷之后,人称“善格尔公主”,在清华园一带拥有不少房产,也被披头散发地拖来批斗。有个中学女红卫兵,一路用皮带抽打一名“反动大学生”(据说其父是上海的基督教牧师),当有人提出要“文斗不要武斗”时,她理直气壮地回答:“是毛主席叫我打的!”我明白,这是“要武”的巨大威力。
  当晚回到宿舍,里面空无一人,新置的蚊帐已被撕碎,床上铺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大字报,将贱名打上红叉,责令:“反动分子狗崽子,滚蛋!快滚蛋!”既然不受欢迎,于是收拾行李,遵命“滚蛋”。不料本校四门紧闭,未经“革委会”许可禁止出入,已成“关门打狗”之势。若不设法逃走,则皮肉之苦难于幸免。
  我在运动初起时,曾勘测全校地形以防不测,发现校园围栏有一处不密,栏下有空间与校外小河相通。情急之下,于夜幕中钻出围栏,连蹚两条小河,走上校园西侧的马路,刚好有一趟末班车经过,迅速登车远去。此时天降小雨,坐在车上,仔细品味着“惶惶然若丧家之犬”的滋味,不知进城之后,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
  我不敢去灯草胡同章宅,便去了汪芝麻胡同母亲的住处(父母已分手多年)。公共汽车刚到站,便有一群红卫兵蜂拥而上,厉声查问乘客“是什么出身”。走在黑夜的凄风苦雨之中,暗自庆幸“又逃过一劫”。回到家中,母亲告知本胡同的邻居张洁凤、傅毅茹、周康玉等几位小有资财的寡妇,均在抄家时被打死……
  我将从宿舍带回的大字报和破蚊帐给母亲看,她很是不解,以为同学间何至于有如此仇恨,要我明天回学校,好好向大家解释一下。看来她对于严酷的“革命形势”还很木然。
  当晚我心中记挂着父亲的安危,一夜没有睡好。次日一早,决定按照母亲的意思,回学校看看,同时叮嘱母亲,探听一下父亲的情况。
  回到校园碰见的第一个人,是本班的辅导员,一个高年级的工农子弟。此人一向很革命,将我视为另类,一照面就板起脸宣布:“从现在起,不许你随便走动!”快走到宿舍楼时,遇见一个本班同学,是革干子弟,曾与我一道给校领导贴过大字报,算是有过“战斗友情”的。他摇晃着一条皮带,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你拿上这个,回去教训教训你爸。”
  我没有回宿舍,径直穿过操场,向教学楼走去。走到楼前时,见两个女红卫兵正在用皮带狠狠抽打门房周大爷。据说他曾是圆明园一带的地主,因家道败落,解放前就把地卖光了,后来便在学校当门房糊口。周大爷平日与世无争,好写几笔“精气神”之类的毛笔字,每逢冬至起九,便画上一幅“九九消寒图”挂在门房里,每日涂黑一个梅花瓣度日。他最大的乐趣无非是炖上一锅红烧肉,喝两口小酒。此时本班同学已经在楼上望见我,招呼着要我上楼,但声调中暗藏玄机。我见周大爷被打的惨状,知道上去不会有好果子吃,便没有进教学楼。
  昨晚尚可钻栏而逸,此刻却是大白天,故伎不可重施。于是我鼓起勇气,大摇大摆地走向校园西侧的旁门。此处有一个高年级的红卫兵站岗,他迟疑了一下,将头偏过,任凭我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闯关成功,我的心情不亚于伍子胥过昭关。
  回家见到母亲,她已去过灯草胡同,父亲那里宅门洞开,外面邻居正在议论,说是“带走了,带走了”。由是判断,他已遭厄运,生死未卜。关于父亲九死一生的经历,已写入他的《七十自述》中。
  惨剧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每天发生。疯狂持续了多日之后,革命的高烧开始减退,于是我又回了一趟学校。
  在校园里,见到一位被指为“作风不正”的高年级女生,被剃成了“阴阳头”。走进教室,只见两位“出身不好”的女同学王淑瑛、孙淑绮也被“剃度”,坐在角落的“另席”上,其他同学讪笑着跟我打招呼。我问那个要我用皮带抽父亲的男同学,如当时我留在学校,是否也会遭到同等待遇?他笑着回答:“不会的,我们只想好好和你谈谈。”我冷笑一声道:“只怕未必。”
  此后得知,本校万邦儒、韩家鳌两位校长,在8月24日晚遭到毒打。8月26日晚,物理教师刘澍华在斗争会上被毒打后,从锅炉房的高烟囱上向内跳下,他的两条腿骨插入体腔,尸体缩短了许多。同时高年级的“反动学生”如郑光召(郑义)、郑国行、徐经熊等,皆在被打之列。郑光召身强力壮,是本校高年级学习、体育“尖子学生”,只因贴大字报保过校领导,被剥去上衣,光着膀子用皮带狠抽。他不服罪名,将一枚毛主席像章穿过皮肉,别在胸前,结果被打得肾脏出血。据老同学史铁生回忆,上述两位本班的女同学,也在被打之列。
  文革结束多年后校友们聚会,同学们多为以往的伤害相互致歉(包括那位叫我用皮带抽父亲的同学),了却恩怨,重续友情。但孙淑绮同学从不露面,可见当年感情伤害之深。
  
  万千惨景 一堆烂账
  
  从学校二次脱身后的几天里,我每日在街上毫无目的地乱走,大街上不时有满载抄家物资的卡车呼啸驶过。曾几次冲动想去找父亲,但一见到周围随处可见的暴力,便只有止步。直到半个月之后,才打听到父亲的下落,他被红卫兵押去参加吉祥戏院的“打人集会”,是从那里出来的唯一生还者。
  我见到不少老年“黑五类”,被剃了“阴阳头”,被红卫兵押送着“遣返”回乡。在西单的大街上,见到两个女红卫兵,用绳索套在一名50多岁的妇女颈上,用皮带抽打着,像狗一样牵着走,那妇女身着的白短衫上,好几处用墨笔写着“反革命”……
  我不知这名妇女能否话下来,但有人亲见,另一名被诬以“反革命”罪名的年轻女子,被捆缚在柱子上用铜头皮带抽打脊背,此女一声不吭,拒绝诬服,直到贴身衬衫被抽烂。于是有人提议抽“前面”,遂被翻身反绑柱前,狠抽胸乳,没打几下,女子惨叫一声,立时断气。我认识的一位老人家的女儿,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本人又长得漂亮,同班的女红卫兵便专门用皮带抽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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