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赵丹最后的日子

作者:张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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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丹的梦并没有结束,他还想与女儿赵青好好讨论,再写一本《赵氏体系》,他还想有生之年能再次回到银幕。
  机会终于来了。1980年,中日两国合拍故事片《一盘没有下完的棋》,影片中的主角——中国棋王况易山,准备请赵丹饰演。只是,赵丹却因胃疼,正在上海华东医院接受治疗。疼痛虽然越来越加重,赵丹却只想尽快出院,眼中闪着泪光,诚恳地对医生说:“我是个演员,可是将近15年没上银幕了。近年来,想拍的电影也不能如愿。唉,我阿丹命苦啊!我别无他求,只希望快点检查,没什么大病就早点出院,再去拍几部电影……”当北京电影制厂邀请赵丹出演况易山的电报到达赵丹手中时,赵丹马上就要出院。与医生的对话中,赵丹感觉到自己可能患上了癌症,他问:“我是不是生癌了?”接着又毅然地说:“如果能手术赶紧给我手术,如果不能手术,我现在立刻出院,我想拍完这部片子。”
  病情越来越严重了,赵丹被转送到条件更好的北京医院治疗。然而,癌症病魔无情地吞噬着赵丹,他最终没能出院。昏迷中,他似乎仍然在琢磨着电影角色,说着台词。清醒的时候,赵丹会思考一些关于中国文艺的大事。他仍然关注着中国文艺界的动向,他愿意在弥留之际,向世人说一些自己的真心话。
  10月初,中央主管思想文化战线的领导胡乔木去医院探望赵丹,赵丹就文艺界普遍关心的问题,倾吐着自己的肺腑之言,并让黄宗英做了记录。胡乔木频频点头,临别前还要黄宗英将这些意见整理成文,以便发表。
  黄宗英将整理好的文章迅速交到《人民日报》袁鹰手中。1980年10月8日,著名的“赵丹遗言”发表在《人民日报》上,产生了巨大的反响。全文如下:
  
  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
  
  《人民日报》正开展“改善党对文艺的领导,把文艺事业搞活”的讨论。看到“改善”、“搞活”的标题,颇喜;看到“编者按”中“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必须改善,通过改善来达到加强,在这方面我们是坚定不移的”,又忧心忡忡了。我不知道“编者按”中“我们”的范围有多广。我只知道,我们有些艺术家——为党的事业忠心耿耿、不屈不挠的艺术家。一听到要“加强党的领导”,就会条件反射地发怵。因为,积历次政治运动之经验,每一次加强,就多一次大折腾,横加干涉,直至“全面专政”。记忆犹新,犹有特殊的感受。以后可别那样“加强”了。
  我认为:加强或改善党对文艺的领导,是指党对文艺政策的掌握和落实,具体地说,就是党如何坚定不移地贯彻“双百”方针。
  至于对具体文艺创作,党究竟要不要领导?党到底怎么领导?
  党领导国民经济计划的制定,党领导农业政策、工业政策的贯彻执行;但是,党大可不必领导怎么种田、怎么做板凳、怎么裁裤子、怎么炒菜,大可不必领导作家怎么写文章、演员怎么演戏。文艺,是文艺家自己的事,如果党管文艺管得太具体,文艺就没有希望,就完蛋了。“四人帮”管文艺最具体,连演员身上一根腰带、一个补丁都管,管得八亿人民只剩下八个戏,难道还不能从反面激发我们警觉吗?!
  哪个作家是党叫他当作家就当了作家的?鲁迅、茅盾难道真是听了党的话才写?党叫写啥才写啥?!那么,马克思又是谁叫他写的?生活、斗争——历史的进程,产生一定的文化、造就一个时代的艺术家、理论家,“各领风骚数百年”。从文艺的风骨——哲学观来说,并不是哪个党、哪个派、哪级组织、哪个支部管得了的。非要管得那么具体,就是自找麻烦,吃力不讨好,就是祸害文艺。
  每一层主管文艺的领导者,都说自己“是坚持党的文艺方针,坚持革命文艺思想的”,仿佛唯有文艺专门家们倒是眼花耳聋缺心眼的芸芸众生。否则,建国三十年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六十年了,全国无产阶级文艺大军已号称数百万,为什么从中央以至各省、区、县、公社、厂矿,几乎都还总是要请个不懂或不大懂文艺的外行来领而导之,才放心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逻辑!尤其,越是高级的领导是外行、权力又高度集中时。于是在外行向内行的转化的过程中,百万文艺大军都得跟着踏步原地转,何况有的领导还不肯转。因为一转化为内行,可能又不能当领导了呢?更何况生活的急遽进行速度,内行也追之不及,表现费力,再加上干扰重重,致使目前文艺阵地较受欢迎的作品,大多数也只是达到街谈巷议的大实话的水平而已。
  各文学艺术协会,各文学艺术团体,要不要硬性规定以什么思想为唯一的指导方针?要不要以某一篇著作为宗旨?我看要认真想一想、议一议。我认为不要为好。在古往今来的文艺史上,尊一家而罢黜百家之时,必不能有文艺之繁荣。
  在人大和政协五届三次会议上,代表们热烈地讨论体制问题。“体制”二字,我们艺术家原本是生疏的。后来渐渐发现,我们懒得管“体制”,“体制”可死命管住我们,逼得我们不得不认真对付它。
  试问,世界上有哪几个国家,像我国这般,文艺领域中的非业务干部占如此大的比例?咱们这社会,不兴说谁养活谁,因为除农民和青年(以及部分老年和妇女)外,总算各有“铁饭碗”一只。但是,为什么要死死拽住那么多非艺术干部来管住艺术家们呢?有些非艺术干部在别的工作岗位上也许会有所作为的。可是,如今那么多“游泳健将”都挤到一个“游泳池”里,就只能“插蜡烛”了。每一位“领导艺术”的干部,为了忠于职守,总要就艺术创作发言,各有一套见解,难于求得统一。像拍摄《鲁迅》这样的影片吧,我从1960年试镜头以来,胡须留了又剃,剃了又留,历时二十年了,像咱们这样大的国家,三五部风格不同、取材时代和角度不同的《鲁迅》也该拍得出来,如今,竟然连“楼梯响”也微弱了。这不是一个演员的艺术生命经不起的问题,《鲁迅》影片之迟迟不能问世,实也联系到新一代的鲁迅式的文艺家之诞生。
  文艺创作是最有个性的,文艺创作不能搞举手通过!可以评论、可以批评、可以鼓励、可以叫好。从一个历史年代来说,文艺是不受限制、也限制不了的。
  习惯,不上真理。陋习,更不能尊为铁板钉钉的制度。层层把关、审查审不出好作品,古往今来没有一个有生命力的好作品是审查出来的:电影问题,每有争论,我都犯瘾要发言。有时也想管住自己不说。对我,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只觉得絮叨得够了,究竟有什么作用……
  80年9月于病床上
  “赵丹遗言”得到巴金、冰心、夏衍、曹禺等许多文化名家的大力支持和赞扬。巴金在《随想录》中写道:“赵丹说出了我们一些人心里的话,想说而说不出的话。可能他讲得晚了些,但他仍然是第一个讲话的人。我提倡讲真话,倒是他在病榻上树立了一个榜样。”曹禺则称赞:“赵丹同志的遗文,虽然仅限于文艺,但他的心肠和用意是深远的,广阔的。”
  然而,此遗言也受到某些人的批评,“认为有些关于党对作家艺术家如何领导的话说得有点出格,有的意见有悖于多年来已经形成传统的主流意识,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
  为平息争议,金山还写了一篇“转弯”的文章。
  袁鹰也对“赵丹遗言”作过深刻的思考,他写《送赵丹远行》,提及“遗言”时说:“他用最后的心血,向党和人民陈述自己的意见,呼喊出多么真挚的心声!他的意见可能有不确切、不周到、甚至有偏颇处,人们尽可以这样那样地提出严格的要求。但要知道,这是他生命垂危前的肺腑之言啊!就像宗英说的:阿丹用生命最后一星火苗点燃文艺思想解放的火把,用最后的呼吸催动勇往直前的风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亲爱的党,伟大的人民,是会听一听一个忠诚的儿子最后的呼声的。”
  “遗言”发表后的第一天,《赵丹书画展》在淮海公园揭幕,共展出69件留沪作品。参观者多达8000余人,盛况空前。当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赵丹书画展》在沪开幕的消息,赵丹听到了,他微微地笑了,笑容中有泪光闪烁。
  次日,也就是1980年10月10日凌晨2时40分,赵丹告别人世,享年仅65岁。
  责任编辑齐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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