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赵丹最后的日子

作者:张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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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著名艺术家赵丹,解放前就是世人熟知的电影明星,他在《十字街头》、《马路天使》等影片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深深地刻在人们心中。解放后,他所拍摄的《乌鸦与麻雀》,在周恩来的亲自提议下获金质奖章,以他为主角的《武训传》更是迅速风靡全国,引起热烈的反响。然而,随着毛泽东发动对《武训传》的大批判所导致的风云突变,赵丹受到了批判。其后,他虽然拍摄了《海魂》、《林则徐》、《聂耳》等几部堪称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但自1965年拍完影片《烈火中永生》之后,他失去了拍摄电影的权利。文革中,赵丹被长期关押,遭到非人的摧残,差点被整死。
  打倒“四人帮”后,中国面貌大变,赵丹终于迎来十年浩劫后的第二个春天。他兴奋之至,认为自己可以再回到痴爱着的电影银幕上,可以塑造自己梦寐以求的周恩来、闻一多、鲁迅等一系列光辉的人物形象了,可以自编自导将《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搬上银幕了。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直至1980年病逝,他始终没有拍过电影,这成为他最大的心病。
  病床上,赵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变得面容枯槁,连说话都非常困难。可是,他内心的痛苦和遗憾却与日俱增,他有许多话想说出来,他有许多困惑想要解开。
  为什么“最有能力、最有条件演周总理”的他,却最终在影片正式开拍前被别人替代?
  赵丹痛苦地回忆着。
  当时,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大河奔流》,赵丹被邀扮演周恩来。他高兴极了,对家人说:“把周总理的形象搬上银幕,全国就数我最有条件。和周总理经常接触,我太熟悉他了。我演周总理,不仅会形似,更重要的是能神似!因为我和周总理是老朋友了,我最有资格演他。”这是周恩来的艺术形象第一次上银幕,赵丹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其中,没日没夜地研究周总理的文献资料,从自己的记忆以及周总理的记录片中揣摩周的一言一笑,他还不惜整容,在大夫的帮助下把鹅蛋脸变成周总理的方脸……试拍一些镜头后,人们惊呼:“周总理又活了!”可是,影片就要正式开拍了,赵丹却接到不让他扮演周总理的通知。他气疯了,找电影制片厂的领导,甚至找文化部的部长理论……然而都无济于事。最让赵丹怒火中烧的是,有谣言称:“旧社会时,赵丹与江青就有关系,而且生下了赵青。”这本是无中生有的谣言,可是有的领导竟因为这一谣言而认为赵丹不适合演周总理。
  想到这些,赵丹真是百感交集。他的思绪又回到拍摄《闻一多》的往事当中。
  妻子黄宗英为减少赵丹的苦痛,开始动笔写《闻一多》电影剧本。剧本写完后,赵丹的好友、珠江电影制片厂的导演王为一准备拍摄,并决定请赵丹主演。演好闻一多,这也是赵丹的一大宿愿,早在1955年他就出演过一个闻一多式的知识分子,但由于框框限制,他并不满意。这一次总算又有机会了。他再次得到心灵的寄托,全身心地投入到新角色的揣摩当中。他还特地到天津采访闻一多的夫人及长子,并与闻一多长子闻立鹤一见如故,相见恨晚。闻立鹤真切地希望赵丹能出演自己的父亲,也相信赵丹一定能演好的(这一事实,系闻立鹤的女儿高晓红对笔者所讲)。可是,又是因为某种原因,这一电影也下马了。黄宗英为此痛心:“啊,一个电影艺术家,想演个戏怎么这样难呀!一次次渴望,竟都成了泡影,成了失望。遗憾,多么痛心的遗憾啊!”赵丹的痛苦则不言而喻。
  还有饰演鲁迅,从1960年试镜头以来,赵丹的胡须留了又剃,剃了又留,20年了,他却始终无法完成这一愿望。这对把艺术看得比生命还重的赵丹,内心真是有无比的痛苦。他一生拍过40部电影,参演过50多台话剧,可是,正当他的艺术经验达到最丰富的时候,他本以为可以拍出最好、最美的作品的时候,却由于种种框框架架,使他失去了一次次的机会。
  当然,除了框框架架成为障碍外,赵丹无法再上银幕,似乎还有深层的原因,即所谓的“政治原因”。在李辉的文章中,笔者注意到黄宗英的两处回忆。
  一处是“文革”刚刚结束,赵丹仍被冷落的情况:
  迟迟不得平反并受到冷落的赵丹,这时家里来了几位来自江西的客人,他们中间便有老朋友、方志敏的弟弟方志纯。方志纯和赵丹抗战期间在新疆曾一起工作过,了解赵丹被“新疆王”盛世才关押数年的历史。赵丹为此事在“文革”中被打成“叛徒”而备受折磨,致使“文革”结束后也没有结论。方志纯听说他还因此事没有落实政策,不由一拍桌子说:
  “笑话!你们入狱的5个人里若有一个人带了组织关系,我们当时就能保你们出狱。‘文革’整个新疆叛徒案都平反了,你怎么当的叛徒?他们不理你,我请你到江西去。”
  另一处是关于赵丹对“政治问题”的态度:
  这批材料(指“文革”期间赵丹的交代材料)是“文革”后发还的。“文革”后给他的结论他从来没有签字。运动复查组曾找他来签字,上面写着“属人民内部矛盾,说了些错话,做了些错事”等等。他一看就火了,说:“你们说哪句是错话,哪件是错事?立案是为定叛徒罪,结论是根本不能立案。留莫名其妙的小尾巴,我不签。”来人说:“已经是内部矛盾了,你就签了吧,将来使用起来,还是要查档案的……”
  赵丹猛地一拍桌子:“谁查我档案才使用我?我会让他使用?!”
  我也对他们说:“你们是为他的叛徒立案,运动结论里应该有这个内容。你们先拿回去,以后再说。”
  来人说:“你要不签,别人怎么使用?我们要积极落实政策。”
  事情弄僵了,赵丹补了一句:“我不是针对你们。复查政策应准确。我不是针对你们。”
  他们走后,赵丹又嘀咕开了。他说:“我这样发脾气,他们还会整我。”晚上他老叹气,做噩梦,说梦见奇形怪状的孩子跟前跟后地追他,是“犯小人”,担心不放过他。他问我说:“是不是还是签了?”我劝他:“忘了它!找你再说。”“忘了它!”从此成为我们家传的口头禅。我们不是史学家、政治家,我们怎能弄清楚中国为什么会发生这等悲剧。我们只是热爱生活的艺术家,和老百姓一样,什么样的日子我们也总得过下去。他说:“要是关在里面,有这个结论也就签了。”他老是这样,一下子发火,然后又会嘀咕。
  赵丹的交代材料拿回来,是在他去世之后。过了一些日子,上影厂落实政策办公室来找我,说:“复查组重新讨论了,结论也重新写了。”我一看,大意是:“一切不实之词予以推翻。”他们要我签字,我说我不能签。后来,我就让他们把交代材料留下,但没有在结论上签字,这就是说,赵丹的问题至今也没有最后结论。赵丹逝世后,我写了一篇八百字的文章《人民了解他》。我心想,有没有结论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他留下了银幕上的形象,够了。
  从上述材料中,我们不难看出,虽然春天已经来临,但文革留下的阴影乃至严寒仍长期存在。
  为了减轻内心的痛苦,赵丹从绘画中寻找乐趣。他结识了富华、陆俨少两位画师,经常创作中国画,将晚年绘画作为他主要的艺术活动。画作中常有其真情的流露,在一幅白芍的画上,赵丹题诗:
  一生多蹉跎,
  老来复坎坷。
  不羡大富贵,
  泼墨写白芍。
  只是,绘画并不能消去他的痛苦。陈丹青说过这样一件事:“听沪上去过他(赵丹)家的人说,那些年他整日趴在地上玩笔墨,来客夸好,他忽然吼道:‘我是演员!我是演员!’同时眼泪就流下来。”
  他也写作,撰写《银幕形象创造》、《地狱之门》二书,前书凝结了他几十年艺术实践的心血,后书是他苦与欢的人生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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