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回忆文革中大学生下放锻炼

作者:彰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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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来年过去了,我始终忘不了她的笑声和神态。在那精神生活、物质生活都十分贫瘠的年代,友谊和比友谊更进一步的美好事物,仍然在不可遏止地悄然生长,何况我和她、我们和她们,都是生理和心理发育得十分正常的年轻大学生。
  春天我调出机房,一个多月没见她。那天我牵着驮着豆腐渣的毛驴,到老百姓家换秫秸。刚进塔崖驿村就听人喊“老九”,我和驴一起停下,黑短发从卫生队出来。“我探亲去了,妈妈恢复工作,爸爸还在江西。我正要去机械连找你。”一阵春风在我心头油然荡起。她掏出一个包,送我一袋黄油球奶糖,一本《舒伯特歌曲集》。
  糖早吃没了,歌曲集至今还留着。后来大学生回到学校分配,她来信说分到广州军区总医院,可我们的派遣证写着“到承德地区接受农民再教育”。一天,我拿出也是她送我的那本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将一段文字再次看了一遍:“接受英法文明思想的‘十二月党’人普洛霍夫,爱着无拘无束的薇拉,薇拉明知普洛霍夫爱她,却又痛苦地陷入不能自拔的另情漩涡。黎明,从煎熬中战胜自我的普洛霍夫将自己的鞋放在涅瓦河桥上,把帽子抛向水里,从彼得堡消失。”于是,我将已然给她写好的复信,划根火柴烧掉了。
  
  大有可为
  
  同学们都喜欢铁道兵,首先是因为一首歌——《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作者黄荣森、郑志杰。
  背起那个行装扛起那个枪,
  雄壮的那个队伍浩浩荡荡。
  同志呀你要问我们哪里去呀?
  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那个地方。
  …………
  和其他惯用2/4拍的军歌不同,这首歌是4/4拍,强、弱,次强、弱。唱的时候抒情,哼时也情不自禁地摇头晃脑,无形中与“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大学生们“一拍即合”。当从坑道出来,浑身是灰,疲劳不堪时,披着大衣一唱,顿觉通透。每当唱到“同志们那迈着大步朝前走啊”,隔多远都有人和“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铁道兵建于1948年东北战场,随着大部队挺进山海关,跨黄河,渡长江,解放大西南,大军打到哪儿,铁路修到哪儿。在朝鲜战场铸造成“打不烂、炸不垮的钢铁运输线”,谱写了一曲国际主义的颂歌,铁道兵的“登高英雄”杨连第和黄继光一样为全军楷模,被同学们敬佩。
  在铁道兵下放锻炼的生活,感觉痛快,在学校闹派性,搞辩论,成天勾心斗角,摇唇鼓舌,没什么工作欲望和社会责任。在铁道兵中,从首长到战士,一个心眼儿修路。我们班一个同学,文革初期“站错队”,一有“最高指示”发表,学习时班级就把他拉出来,亮亮靶子开开心。记得1969年12月林彪为《毛泽东语录》再版而写前言公布,连队组织学习,会议刚开始,指导员进来,对我们笑了笑,先让那要被批判的同学坐下,歉意地说:“你们老批判他,所以我对他格外注意,我们认为他在连队表现得不错,爱队如家,连队3个水管周围的石头都是他铺的,没人让他干。我和连长见了,我希望你们像他一样。今天批完了明天他还要和我们一起去施工,弄得他见不得人有什么好处?林副统帅有指示,大家一块儿学就是了。”
  部队具有坚韧和自信的作风,慢慢感染同学们,出操、上班,甚至紧急集合也很少迟到。工宣队进校当天,就传出清华大学发生武斗的消息。队长在台上动员讲话说:“你们在修正主义的教育路线培养上,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要接受再教育……”抬头见底下的学生纷纷猛地双手抱拳,瞬间甩开。师傅们莫名其妙,我们告诉他这个手势表明是将毛主席送给他们的芒果,分给我们一半,其实在说队长“扯淡”。还有在操场集合开批判院长佟磊大会,学生群中“嗡——嗡——”的起哄声此起彼伏,看不出谁张嘴,都用鼻子发音;工宣队查不出谁捣乱,查这边,那边响;到那边,这边鸣。 部队就不同了,具有自我教育能力的大学生在榜样面前折服了,都是年轻人,我们的血也是热的。
  在炊事班的同学,按炼钢炉的原理,将灶膛盘成马蹄形,半封闭添煤,预热送风,大铁桶涂上黑漆放在房顶上晒水做饭,全连蒸大米饭仅用3.9公斤煤。用刨刃做排刀,土豆放在模子里一压一个,又快又均匀。我班有个四川同学叫罗革命,原名罗高翔,文革中兴起的改名之风要从毛主席接见宋彬彬改叫宋要武开始,一时间随者甚众。我们班级主任,一位追求上进、颇受同学爱戴的青年教师,将自己的名字由钱金荣改为钱志坚;可还有同学不依不饶,不能有钱,志才坚,令其改叫“钱不要”。罗革命操纵苏式20马力柴油压风机,经他研究改进加油方法后,原本20分钟工作,两分钟便完成了。
  轮到我进炊事班,班长令我管菜窖。菜窖里两万多斤白菜,拥挤堆在角上,散发着霉味。社教时我在北京顺义县,房东就储了很多菜,我曾帮过忙,有点经验。我向司务长要了20多斤豆渣,到塔崖驿生产队换成棒子秸,将扒光的玉米秆一层一层垫在白菜底下,防止霉烂;看着白绿分明菜堆,发出沁人肺腑的清香,自己心头也感到轻松了。开春,很多连队光吃土豆,只有机械连青菜不断,修理连不惜用猪肉来跟我们换。几个老兵要求给我嘉奖,司务长不同意,老兵骂他“日你娘”,司务长不敢还口。带我的老兵是1964年入伍,河南偃师人;司务长是1965年参军,河南开封人;差一年都得服。白菜这事儿,最后给了我连队队前一个嘉奖。
  暮春三月,日暖风轻。为加强进度,工地上展开掘进竞赛。民工组单班2.26米,解放军2.47米。学生连战前做精细分工,打眼、爆破,除渣,环环相扣。几名风枪手是学院举重队成员,个个精神抖擞,一把枪配3个冲头、风压保持6个,半小时一换人。用6个喷头淋水,减少工作面粉尘,洞打得深,药装得足,才能保证大进度。解放军和民工一班一个冲头,下班后在洞外磨好;学生班提前磨好,随时可以换。往外推渣时,离洞外渣顶还有10米时,就拉把翻转卸渣,到渣顶就卸完了,这样一车可以省两分钟,空车返回还拉上炮药或水泥。同学们一个个汗透全身,一个班下来掘进2.69米,创8739部队纪录。“×你妈的,真服了!”这是首长给我们的奖励,可第二天谁也爬不起来了,然而民工和解放军照样出工上班。
  
  1969年12月6日
  
  那天下小夜班,我和一个同学回连队,外面冷得很也静得很。突然天空一亮,巨大的山影压向地面,跟着响起一下雷声。我们惊惑地站住,“不对呀,打雷地面怎么会颤动?”我一语未落,几块小石头从天而降,拒马河岸一阵沙响。“出事了!应该是40亩地!”我们俩说着就朝40亩地方向跑去。大约10分钟后,只见一辆一辆卡车,开着大灯,风驰电掣,光柱在低洼的公路指天照地地乱颤乱晃。到我们身边“嘎”地一声停下,车上人大喊“大衣!大衣!”我们赶紧脱下大衣掷上去,那个同学又将棉袄递上去。车开走了,地下留下滴滴鲜血。
  2005年9月,已经是中国农业大学党委书记的艾荫谦老师来石家庄,当年北京农机学院机械系在石的同学集齐,看望我们的系主任,又回忆起触目惊心的往事。艾荫谦老师说:“那天我和监督我的机7009班的学生,从王安镇老鸹地拆旧营房返回,接通知晚饭后学习关于清查‘五一六分子’文件。” 文革初期,北京有一个“首都五一六红卫兵团”的小组织,为悍卫“五一六通知”成立的,后来不复存在。清理阶级队伍时,中央成立清查“五一六”专案领导小组,陈伯达任组长,谢富治、吴法宪为领导小组成员。林彪、江青一伙借机把反对他们的许多干部,打成“五一六分子”,进行迫害清除。北农机根本没有这个组织。机三班有个学生,在农垦部串联时认识了王震部长,乱时把王接到学校,以自己父亲的名义住在招待所避难。此事被保卫部发现,将此人打成“五一六分子”,从此学校隔三差五地开会清查。
  “那天,我在塔崖驿,没见有学生负伤。”我插了一句。
  “那是你没见到现场。”艾荫谦老师继续讲,“突然听到轰隆隆巨响,营房的战士一下跑出去,部队有传统,火光就是命令。学生们因开会出来得慢,也跟着往现场跑去,在通红的火光辉映下,崩的仅剩不到一米的石墙,几根燃烧的木梁,还可见炸开的脑壳。听有人喊 ‘毛主席万岁’。我跑过去见到一个战士,仅穿着单衣,手被炸断了,还连着点儿。我把上衣脱下盖在他身上,背着往下跑,抱着他上了车。寒风中,他抖动着,我轻轻告诉他,马上就到紫荆关师医院了。医院灯火通明,团卫生队医务人员都赶到了,师部、礼堂、会议室,连饭厅都腾出来。忽听手术室有人喊:‘郭院长快组织人献血,不够了!’人们自觉地排好队,验血型。我是O型血,就将胳膊伸上去。那战士后来存活下来。”
  部队很重视这次事故,抢救的第二天,洞口战士打水,见井里站着一个人,拉上来,是当晚在洞外值班的战士,一问才知道,昨天晚上他和一个河南老兵值班,在洞外工房里擦洗风枪,规定洗风枪用柴油,因天冷,柴油流动性差,粘乎乎石粉冲不下来,新战士见床下有一桶清亮液体,将就它倒在盆中,河南老兵忙说:“不能用汽油!”。低温下汽油挥发慢,闻不出味。新战士说“不是汽油吧”。正巧一个战士,一边抽着烟,一边进来取风枪,愣头愣脑地说:“那还不容易,试试。”说着将烟头伸过去,盆中“突”地着了。老兵一看不好,端起盆往外走,火苗上蹿,老兵受不了,没走到门口就撒手了,工棚着了。新战士拿起水桶去打水,井边冻了一层冰,新战士脚底一滑,一慌,嗵地一下掉入井内。大桥工地上,电动车司机、洞内施工的战士、民工皆向火光跑去。工棚两间,一间修风枪,一间放炸药,两间共用一堵墙,就在人们要靠近时,由棚顶蹿过去的火苗点燃了炸药,一声巨响,乱石横飞,由内向外,死伤100多人。后来部队在塔崖驿西山修建了一处烈士陵园,在这次事故中牺牲的战士们,面对京原线安息了。
  1970年6月学校接到命令,北京农业机械化学院与西南农学院合并,全迁到重庆。我们也离开了铁道兵,200天的经历,不到一年时间,让我终生受益。
  责任编辑 谢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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