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半个小时以后,他回到孤儿院,站在涂着白漆的窗户旁边,感觉到他心中有某种东西受到了损伤。

  “您好!”他对一个正在朝小窗外面张望的女人说,“乌尔苏拉·卡利德尔是我的女儿。他们允许我……”

  “是的,我知道。可是小女孩现在正在睡觉。”

  “我要上前线去了。我想抱着她走一走,让她在我怀里睡吧。该换尿布的时候,我再把她送回来…”

  “恐怕医生不会同意的。”

  “我要到前线去了。”赫尔穆特重复了一句。

  “好吧……我理解您…我尽力而为。请您在这里等一会儿。”

  他等了十分钟。他浑身发抖,上牙合不上下牙。

  小窗终于打开了。有人递给他一只洁白的口袋式襁褓。女儿脸上蒙着一层白包布。小姑娘在睡觉。

  “您想到街上去吗?”

  “什么?”赫尔穆特没听明白。他觉得问话人的声音是从远方传来的,仿佛隔着一扇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门同他说话。自从那次受内伤以后,每当他情绪特别激动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感觉。

  “请您到我们的小花园里去吧,那里很安静,如果遇上空袭,您可以迅速地转移到地下掩蔽所去。”

  赫尔穆特来到大路旁边,听见背后传来吱吱轧轧的刹车声。一个军用汽车司机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刹住汽车,然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他大声喊道:

  “您怎么啦,没看见汽车?”

  赫尔穆特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低声嘟哝了一句,然后轻轻地向地下室门口跑去。凯特正站在门口等着他。小男孩躺在一只箱子里。

  “等一下,”赫尔穆特说着把女儿递给凯特。“您抱住她,我跑到公共汽车站去。在那里看得见转弯处开过来的公共汽车。我跑回来接您也来得及。”

  看见凯特小心翼翼地接过他的女儿,他的眼睛里又涌出了泪花,然后他向一堵残墙上的豁口跑去。

  “最好一块儿走,”凯特说,“我们还是一块儿走吧!”

  “没关系,我就来,”他在门口停了一下,回答说,“他们很可能有您的照片,而我在负伤前完全是另一个模样。我就来,等着我吧。”

  他说里迈着碎步向公共汽车站跑去。街道上空寂无人。

  “孤儿院不久就要疏散,我要和女儿失散了,”他心想,“以后我怎么找到她呢?要是被炸弹炸死的话,那还不如死在一起呢。这个女人可以喂养她,像抚养两个双生子…为了这一点,以后上帝会宽恕我的一切。虽然那天我在斯摩棱斯克附近杀过无辜的村民。”

  开始下雨了。

  “我们乘坐公共汽车到动物园,在那里换乘火车。或者同难民一道走。很容易从这里逃脱。在我们抵达慕尼黑之前,她会喂养我女儿的。到了那里有妈妈帮助。还可以在那里雇一个奶妈。不过他们会搜捕我。不能到妈妈那里去。不要紧。应该先离开这个城市再说。可以到北方海滨去。去投奔汉斯,总之,谁能想到我会去投奔前线战友呢?”

  赫尔穆特把自己的帽子向耳朵上拽了拽。那一阵浑身发冷的感觉过去了。

  “幸好下雨了,”他在想,“好在有了一点动静。当你在等待的时候,四周悄然无声,那就不好了。如果飘起雪花或者下点雨,你就会觉得不那么孤独。”

  蒙蒙细雨还在下着,可是乌云突然散开了。高高的天空露出一道蓝莹莹的缝隙和一小块白花花的太阳。

  “春天来了,”赫尔穆特心想,“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看见青草了…”

  这时他看见街道转弯处驶来一辆公共汽车。赫尔穆特正要转身跑回去接凯特,但他发现公共汽车后面驶出几辆黑色小汽车。它们不顾一切交通规则,横冲直撞地向孤儿院疾驶而去。赫尔穆特又感到两腿发软,左手发凉。因为这是盖世太保的汽车。此刻他的第一个愿望是想逃跑,但他明白,他们会对奔跑的人产生怀疑,这样一来,那个俄国女人和他女儿立刻就会被抓住。他们会把她带回去。他害怕这会儿他又犯病,他会在昏迷状态中被他们抓走。“然后他们抓住我的女儿,脱去她的衣服,把她抱到窗前,可是春天刚刚来临,将来还会暖和起来。要是这样…她,就是那个俄国女人,听见枪声会明白一切的。不能让…”

  赫尔穆特走到柏油马路上,突然举起巴拉贝伦手枪,瞄准第一辆汽车的挡风玻璃,一连开了几枪。他听见自动枪的射击声,在感觉到此生最后的疼痛之前,他所想的最后一件事是:“我还没有告诉她,我女儿叫什么名字…”

  这个念头又折磨了他一会儿,接着他便死去了。

  “不,先生,”女护士对梁勒说,是她亲手把小女孩交给赫尔穆特的,“这最多是十分钟以前的事……”

  “小女孩在什么地方?”满头白发的老密探沉着脸问道,他努力避开不看那个染了发的同伴的尸体。尸体横躺在朝门口的地板上。看得出此人年纪很大,大概他最后一次染发时间相当长了,因为他的头发已变成双色的——发根是红色的,发梢是浅褐色的。

  “依我看,他们乘汽车走了,”另一个女护士说,“当时他旁边停着一辆汽车。”

  “怎么。小女孩自己上的汽车?”

  “不,!”那女人一本正经地说,“她自己上不了汽车。她还是个吃奶的孩子…”

  缪勒说:“把这里认真检查一遍,我该回去了。第三辆汽车马上就到,它已经开出来了。…小女孩是怎么上的汽车?”他在门口转过身来问道,“是一辆什么样的汽车?”

  “大汽车。”

  “是载重汽车?”

  “是的。是绿色的…”

  “这里有点不大对头,”缪勒说着打开房门,“把周围的房屋搜查一遍…

  “周围都是些废墟。”

  “那也要好好搜查一下,”他说,“总之,这一切简直太荒唐了,实际上是无法工作的。我们无法理解外行谍报员的逻辑。”

  “也许他是个狡猾的职业谍报员?”满头白发的老密探抽着烟说。

  “狡猾的职业谍报员是不会到孤儿院来的。”缪勒忧郁地答了一句,然后走出去了。

  他刚刚跟朔尔茨通过电话。朔尔茨告诉他,在伯尔尼的秘密联络点,那个送密码的俄国联络员自杀了。

  1945年3月13日16时11分

  鲍曼的档案工作小组给施伦堡打来了电话。

  “发现一些情况,”工作人员对他说,“您要是能来一趟,支队长,我们准备给您看几份文件。”

  “我马上就来。”施伦堡简单地回答说。



作者:[苏] 尤里安·谢苗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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