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一节 不合逻辑的逻辑

  此刻,除了缪勒的脖颈,施蒂尔里茨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脖颈又粗又壮,毛发修剪得整整齐齐,从脖根到后脑勺几乎没有丝毫变化。施蒂尔里茨看见两条似乎标明头颅和身体分界的横向皱纹。不过,缪勒生得结实健壮,体格匀称,因此他的躯体与施蒂尔里茨周围的人的躯体极为相象。这些年来施蒂尔里茨居住在德国,他对周围的人怀有深深的仇恨;有时这种仇恨使他感到疲倦,他已经在这个圈子里工作了整整十二年。起初,他明确地意识到这种仇恨:敌人就是敌人。后来他渐渐地熟悉了保安局机关的机械式的日常工作,也就有了越来越多的机会从神秘的法西斯专政机关内部观察它的工作程序。最初,他觉得希特勒的统治是德国统一的突击力量,但他渐渐地对发生的事件迷惑不解。就对待人民的态度而言,德国领导人的行动是违背逻辑的,无法容忍的。不仅施伦堡或者卡纳利斯的人私下议论这一点,而且连盖世太保分子、戈培尔的助手们和帝国办公厅的人有时也敢于谈论这方面的事。值不值得因为逮捕教堂工友而引起全世界对自己的反感呢?有没有必要在集中营里嘲弄共产党人呢?大规模地屠杀犹太人是否合乎情理呢?野蛮地对待战俘,特别是俄国战俘是否有理由呢?不仅机关里的普通工作人员,而且连施伦堡、最近还有缪勒一类的高级领导人也相互提出这些问题。但是,尽管他们相互之间提类似的问题,尽管他们明白希特勒的政策多么有害,但他们仍然在认真负责、勤勤恳恳地为这种危害极大的政策服务,有些人服务的技艺还相当高超,具有高度的创造性。他们把元首和他的亲密助手们的思想变成了现实政策,变成了具体可感的行动。全世界正是根据这些行动来谴责德国的。

  一旦确立了自己的信念,确认帝国的政策常常是由对这些政策的基本思想持批评态度的人们制定的,施蒂尔里茨心里就充满对这个国家的新的仇恨;这不是先前那种仇恨,而是一种极为强烈的、有时甚至是盲目的仇恨。他内心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在这种盲目的仇恨背后,是对德国人民的爱;他在德国人民中间已生活了漫长的十二年。“实行票证供应制?这是克里姆林宫、邱吉尔和犹太人的过错。在莫斯科城下退却呢?这怪俄罗斯的严冬。斯大林格勒城下惨败呢?这是那些当了叛徒的将军们的过错。”人民相信了这些答案,然而给他们准备这些答案的人却不相信这些谎言。厚颜无耻被誉为政治生活的准则,谎言成了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象征。于是出现了一种前所未闻的真实谎言的概念。了解真情的人们可以相互望着对方的眼睛撒谎,而且他们准确知道,对方会接受这种必不可少的谎言,并且把它和他所知道的实情加以对比。那时,施蒂尔里茨痛恨那句残酷的法国谚语:“每个国家的人民都无愧于自己的政府”。他认为,这是民族主义的翻版。这是为可能产生的奴隶制和暴行辩解。被凡尔赛政府引向饥饿、贫困和绝望的法国人民有什么过错?饥饿产生着自己的“代言人”——希特勒以及其他匪帮。

  有一段时间,施蒂尔里茨对自己这种隐秘在内心的对“同事们”的深深的仇恨感到害怕,在他们中间,有不少细心观察、嗅觉敏锐的人,这些人善于望着对方的眼睛琢磨沉默的含义。

  他感谢上帝安排的机遇,使他及时医治了眼病,所以他几乎一天到晚戴一副墨镜,尽管起初他感到鬓角酸痛、头疼欲裂——实际上他的视力好极了。

  “斯大林是对的,”施蒂尔里茨心想,“希待勒之流换来换去,而德国人民没有变。但是希特勒下台之后,德国人会遇到什么情况呢?不能寄希望于坦克——我们的坦克和美国的坦克,它们可以防止德国重新产生纳粹主义吗?等待我的‘同事们’和同龄人这一代死绝?这一代人在死绝之前已经向青年和自己的孩子们传播了所谓的有依据的谎言和铭刻在心的恐惧感。把这一代人彻底消灭?然而屠杀会引起新的流血事件。需要使德国人得到保障、他们应该学会享受自由。然而,教会全体人民享受给予每个人的最珍贵的东西——切实受到法律保护的自由,这一点大概是最复杂的……”

  有一段时间,施蒂尔里茨觉得,一方面是人民绝对不了解情况,另一方面是元首完全盲目行事,在这种情况下,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普遍的暗中不满情绪,很快就会转变为纳粹党、盖世太保和军队领导人的叛乱。然而这种叛乱并没有发生,因为这三个官僚集团都在追求各自的利益,追求个人名利和各自的目标。像元首、希姆莱、鲍曼一样,他们发誓忠于帝国和德意志民族,但他们所关心的仅仅是他们自己,仅仅是自我。他们脱离普通人的利益和需求愈远,这些利益和需求在他们的观念中就变得愈抽象。人民沉默的时间愈长,施蒂尔里茨就愈多地听到自己的“同事们”说:“每个国家的人民都无愧于自己的政府”。而且这句话说得幽默而又平静,有时带几分嘲弄的意味。

  “这些暂时得势的家伙,他们只顾自己一时快活,而不顾老百姓死活,”施蒂尔里茨心想,“他们不会组织任何叛乱的。他们不是人,市是耗子。他们将来象耗子一样死去,每个人都死在自己洞里…”

  ……缪勒坐在壁炉旁施蒂尔里茨心爱的安乐椅上,问道:“关于司机的谈话在哪里?”

  “没录进去。我又不能让鲍曼停下来,不能对他说,‘等一下,我重新绕一下磁带,鲍曼同志。’当时我对他说,我已经查明,好像是您,就是您,为挽救司机的生命付出了极大努力。”

  “他回答些什么?”

  “他说,在地下室里多次严刑拷打之后,司机很可能被搞垮了,对这个司机已经不能再相信了。他对这个问题不大感兴趣。因此,您可以大胆放手地去做,高级总队长。为了防止万一,您可以把这个司机拘留在您那里,好好养着他。鲍曼他们会看到这些的。”

  “您以为他们对他不再感兴趣了?”

  “谁?”

  “鲍曼。”

  “什么意思?那个司机已经是用过的材料。为了防止万一,我可以把他拘留起来。而那个俄国‘女钢琴师’在哪里?她现在对我们是大有用途的。她的情况怎么样?已经把她从医院里接出来了吗?”

  “她怎样才能对我们有用呢?在无线电收发报方面她应该做的,她会去做的,可是…”

  “这是对的,”施蒂尔里茨附和说,‘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完全正确的。不过您设想一下,能否采取某种办法使她与在瑞士的沃尔夫取得联系。做不到吗?”

  “空想。”

  “也许是的。有时我喜欢幻想。”

  “以后再说吧。总之……”

  “什么?”

  “没什么,”缪勒收住话头,“我只是在分析您的建议。我把她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让罗尔夫做她的工作。”

  “他做得过火了吧?”

  “是的……有点过火…”

  “所以他被打死了?”施蒂尔里茨低声问道。当他走在盖世太保总部大楼的走廊上,前去会见鲍曼的时候,他得知了这个消息。

  “这是我的事,施蒂尔里茨。让我们约好吧:您应该知道的东西,您可以从我这里得知。我不喜欢人们从锁孔里偷看。”

  “从哪方面说呢?”施蒂尔里茨严厉地问道,“我不喜欢人们在打古老的波兰朴烈费兰斯牌时把我当成笨蛋。我是个赌徒,而不是笨蛋。”

  “一向如此?”缪勒笑了笑。

  “几乎是这样的。”

  “好了。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交换意见。现在我们再把这一段听一遍…”

  缪勒按下“暂停”按钮,中断了鲍曼的谈话,请求说:“往回倒二十米左右。”

  “好吧。我再煮点咖啡吧?”

  “您煮吧。”

  “来点白兰地?”

  “老实说,白兰地我受不了。我一般喝伏特加酒。白兰地含有丹宁酸,对血管有害处。而伏特加可以暖身子,道地的农民饮料。”

  “您想把谈话记录下来吗?”

  “不必了。我记得住。这里是一些很有趣的转折……”



作者:[苏] 尤里安·谢苗诺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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