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四节

 



  他亲自参加过的几天战斗,使他坚信不疑:部队并不缺少抗击敌人的决心;战士们,特别是军官们奋不顾身地、以超凡的牺牲精神同敌人拼博,在局部区段上甚至能给敌人巨大的创伤——尽管从总体来说,他们无法改变战线局势,因为他们从那个可怕的星期日①起就已注定要溃不成军了。尽管德军伤亡惨重,尽管多数红军部队英勇顽强,但是德国人仍然能够不断突破防线,在广阔的战线上迂回包抄,不停地向东突进。现在,敌军在哪里?战线在哪里?我军和我国下—步的命运如何?——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是使阿盖耶夫压抑、惊悸不安的原因。只要一想到它们,人就要发疯。他眼看着人们在牺牲,传统的生活准则遭到破坏,人类的命运受到威胁。在这种情况下,他怎能处之泰然,心安理得地躺在白俄罗斯的寂静角落里呢?要知道,正是战争才使他飘落至此的。

  (指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德国向苏联发动进攻,那天正是星期日。——译者)

  部队被打散以后,阿盖耶夫一路逃亡时,最感痛苦的是对情况茫无所知,毫无消息来源。同他们相遇的人,同样所知甚微,谈论的多是猜测和设想,但是这些说法一个比一个离奇,使阿盖耶夫完全不敢相信。尽管如此,有一点却是确定无疑的——德国人已经过了第聂伯河。阿盖耶夫想,要是不能把他们阻挡在第聂伯彼岸,连莫吉廖夫、维帖布斯克、戈梅利都一古脑儿地放弃了,那么前途会怎样?从那里到莫斯科,不是只有一步之遥了吗?!

  就在一周之前,当他们一群人结伙向东突围时,尽管他的伤痛使他无法入睡,又累又饿,时刻等待同德军遭遇,但是他却很少去想噩梦般的战争转折,他一心只想回到自己人那里,重新开始战斗。结果呢?他不仅没能返回部队,反而离战线越来越远,被抛向只有上帝才知道的鬼地方。这儿远离大路,他睡得倒挺安稳,弹片也取出来了,可是对战争命运和对他阿盖耶夫自身命运的忧虑,却象钢爪一样撕裂着他的内心——他心神不宁,坐卧不安,痛苦不堪。但他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唉,要不是这个伤口……

  这种迫不得已的自我监禁生活,真是难以捉摸,但有一点不容置疑:带着身上的伤,他不可能战斗。最糟的是,他不能奔跑,不能指望他的两腿使他摆脱绝境——任何一个小警察都能轻而易举地追上他这个跛子。就是说,他的出路只有一条:尽快养好伤,然后不惜一切手段突向东方,重返前线,归队作战。

  黎明透过板缝钻进了仓房.阿盖耶夫坐起身来,强忍身体的软弱无力和头晕目眩,下了木床。他想,最好说做就做,趁着夜黑人静行动起来.他披起棉衣,缓缓地把双脚放到铺有干草的土地上。伤口还是疼,稍不小心腿就象要折断似的。他咬紧牙关,谨慎地迈动左腿,重心放在足跟上。他手扶门框,悄悄打开低矮的仓门,进入大仓房。一只大灰猫忽然由他脚下逃开,跳出大门,回头用机敏的目光盯着阿盖耶夫。这猫有一张宽大的脸庞,它一闪身,钻入牛蒡丛中不见了。牛棚里干草味和陈粪味道很重,但牛栏已经倒坍,里面大概是空的——巴拉诺夫斯卡亚没有养牛。也听不见那里还有其他家畜,畜圈是空的,圈门被风吹得半掩着。阿盖耶夫扶着墙壁,走到院子里。小径旁边是茂盛的牛蒡和 麻,它们都浸在寒露里,房舍墙脚下堆放着一些木杆,也可能是女主人的柴禾;小院心里铺着碎石,但看上去很少有人走,因为有些地方的石缝里长出了青草.对着房舍屋门有一座空的凉亭,亭子一侧靠近院栅,栅外就是街道了。这个亭子不久就会在阿盖耶夫的命运中发挥一定作用,但现在他却没有十分注意它,他更关心的是这临街院子里的布局。院子很长,有好几个大大小小的仓房。靠近畜棚还挤着一些别的附设建筑,但都已显得陈旧荒凉。院子尽头是柴场,靠近屋檐下放着一小垛劈柴.借着晨曦,还可以看到防近有几株高大、茂密的树木。柴场过去,沿着菜园边缘蜿蜒着一条蹊径,小径消失在沟两旁的菜园里。沟底溪水可见;时间正值清晨。沉寂静谧,小镇仍旧笼罩着睡意,似乎无忧无虑,完全不知战争强加给大地的灾难.阿盖耶夫想,对他来说,经过几周战火的磨难,这种沉寂太不自然了。他觉得,沉寂,意味着危机四伏,暗藏灾祸。

  阿盖耶夫一条腿着力,勉强回到小窝里,立刻瘫倒在铺上.这次小小的旅行,使得他精疲力尽,同时也使他想起,叶夫谢耶夫娜答应今天来给他看伤。绷带又湿透了,显然该更换了,但他既无备用绷带,也无药品,只能等待医生了。

  一刻钟过后,他又睡过去了,但为时不久又被外面畜棚的异常响动所惊醒。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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