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死者

第八节

 



  巴拉诺夫斯卡姬直到晚间才露面。一直竖耳倾听的阿盖耶夫,从老远就辨出了女主人急促的脚步声。仓门开了一条缝隙;女主人黑影一闪,溜了进来。

  “啊!我还以为准得出事呢!一直提心吊胆……”

  她如释重负地挥挥手,坐到门槛上就哭了起来.哭的声音很小,边哭边抽搭着,同时用花斑黑头巾擦拭着双眼。阿盖耶夫沉默着,他已经猜到,女主人为什么哭。

  “噢,德国人会怎样对待他们呢?全都给抓起来了……一个不剩,一个不剩……没有谁幸免,东西也都抢光了。连我都给抓去搬粮食去了……抢个精光,一点不剩……”

  “他们给赶到哪里去了?”阿盖耶夫颤声问道。

  “谁知道呢?说是要去车站。不知道要迁到什么地方去。有人说,要赶到戈列雷泥炭地里去枪毙。”

  “怎么,没有人逃跑吗?”

  “怎么跑啊?所有的街上、菜园里都有带枪的岗哨。听说,有两个青年人不肯顺从,当场就枪毙了。叶夫谢耶夫娜也给带走了……”

  “叶夫谢耶芜娜?”阿盖耶夫惊得一跳,反问道。

  “是的,叶夫谢耶夫娜。她的母亲上了年岁。她和母亲一道给赶走了。”

  阿盖耶夫暗暗骂了一声。从昨天起,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助产士到来——该换绷带了,脓水连裤子都打湿了。更糟的是,他一直觉得伤口里有东西在蠕动,可能是那些白色的蛆虫在啮咬他的肌肤。一想到这点,他总禁不住厌恶得发抖。可他本人却一筹莫展,既没有一块棉花、绷带,也没有药品。他想,要是伤势恶化,可就够瞧的了。但他没对巴拉诺夫斯卡亚说这些,他觉得,女主人今天—天着急上火已经够多了。他一言不发地坐在草垫床上,伸展着那条倒霉的伤腿。女主人情绪稍定之后,擦了擦眼睛,长叹一声。

  “我走了。晚饭得给您煮些土豆。”

  “哪还顾得上吃晚饭呢,”阿盖耶夫有些粗鲁地说。

  “这是怎么说的!您得快些养好伤才行……”

  “伤不伤有什么关系……”

  巴拉诺夫斯卡亚走出了仓房。阿盖耶夫开始思考,怎样才能摆脱困难,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这样呆下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在这以前,他还可以指望医生的治疗和药物,现在希望化成了泡影……总该想想办法才好。可有什么办法呢?他—再苦思冥想,寻求良策,但都归枉然。伤病使他动弹不得。逐渐地,他觉得自己只能束手待毙了,因为他已经把唯一的良机失掉了。他行动迟缓,坐失良机,或者说,在特殊环境下失掉了特殊的对策。现在只剩一条出路——为自己种下的苦果付出代价。

  当然啦,他还有莫洛科维奇可以指望。

  于是,阿盖耶夫又开始急不可待地盼望莫洛科维奇来,不论怎么说,莫洛科维奇在当地比他的神通大得多。莫洛科维奇熟悉情况,能有办法。上次分手时他们没有约定再见的时间,现在他盼着他快来,俩人一起商量个对策。

  当牛棚里响起谨慎的脚步声时,他本以为是莫洛科维奇来了,因为除了他,巴拉诺夫斯卡亚还会同谁悄声交谈呢?在这个时辰,外面可能刚刚抹黑,可小仓房已经黑成一片了。当低矮的小门静静地打开时,阿盖耶夫仅能辨出微白的长方形门洞。门开得比通常女主人进来时要更大些。有个人躬身走了进来,但显然不是莫洛科维奇。是一个陌生人,身材魁梧,以前从未来过。阿盖耶夫警惕地抬起身子,但女主人在来人的宽阔背影后面悄声安慰说:

  “你们俩人谈吧,我到院子里去……”

  “对,您去看着点……”

  说完之后,来人又用低沉的声音向阿盖耶夫简短地问了好。他坐到高门坎上。整天安安静静地呆在搁板上的母鸡,惊惶地咯咯叫了几声。阿盖耶夫的心稍稍安定下来,知道来者不是敌人。巴拉诺夫斯卡亚不会放敌人到这里来。那么他到底是谁呢——只能靠猜想了。俩人沉默了一会儿。阿盖耶夫等着客人先开口,在黑影里,小屋的沉默令人心焦,特别是经历过白昼那场惊扰之后。

  “您在这里休息……很久了?”来人终于开口问道。

  阿盖耶夫善于根据音色和噪音判断人们的性格特征。在部队里,人们不论有无必要,也不论说活人是否愿意,总是力求做到语气坚定和一本正经。总之,语气可以说明很多问题,只是需要善于判断。听来人说话的语气,可以肯定地说,他不是军人,年纪也不轻,甚至可以说是饱经沧桑的人。阿盖耶夫简短地答道:

  “体息……三天了。”

  “是啊,是啊,休息……令人难以忍受的事!”

  “您说得对。”

  又是沉默。阿盖耶夫等待着,而客人看样子还下不了决心开始谈话——尽管他来此的目的,无疑就是进行—场谈话。

  “我也在这张床上躺过一周。在您之前。”

  “是这样啊!”

  阿盖耶夫有些惊讶,看来俩人的遭遇有某些共同之处,当然详情还不很清楚。

  “怎么,也受过伤?”

  “说得对。我虽然不是军人,可碰巧却挨了一枪。”

  “啊,是这样,“阿盖耶夫有些失望地说。

  “在车站上,组织撤退的时候。结果不得不留下来。问题是,我在区委工作过,大家都认识我,包括警察在内。幸亏巴拉诺夫斯卡亚把我藏了起来,侍候我。”

  “是的,她对我的关照也很尽心。”

  “您是在战斗中受伤的吗?”

  “突围的时候。腿部负伤。”

  “是啊……现在突围的太多了!大家都朝东部跑。”

  “当然是朝东跑喽!重返前线,要不是这条腿,我也要跑。”

  “当然,拖着一条伤腿,你是跑不远的。”

  “伤口里还留着弹片。幸亏在这里取出来了。”

  “是叶夫谢耶夫娜吗?”客人立即猜对了。

  阿盖耶夫没有作答,不知该不该说出救命恩人的姓名。

  但客人显然不需要作进一步解释,就明白了这一点。

  “这个叶夫谢耶夫娜,救过很多人的命,”客人在黑影里说,一声长叹,“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今天给赶走了,和别的犹太人一起……”

  “他们会给杀掉吗?”

  “很有可能。”

  “可怕!”

  “单是可怕还不够。实在是怪!半个村镇的人一下子死掉了。他们视祖辈辈都住在这里,坟场里记载着他们的几十代人……”

  “毫无办法可想吗?”

  “什么办法啊?我们淬不及防,再说力量也不足。斗争刚刚开展。”

  “您是说游击队吗?‘阿盖耶夫猜测道.

  “包括游击队,当然还有别的.我们正在采用各种方式,”客人有些闪烁其词地回答说。他突然问道:“您是党员吗?”

  阿盖耶夫没有立即作答,但他知道,必须如实回答,不加隐瞒。看来,在这种时刻含糊其词或者避而不答,是很糟糕的事。

  “预备党员,”他简捷地回答道,没有再说什么。

  “挺好,跟党员差不许多。让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姓沃尔科夫,区委书记。”

  阿盖耶夫握住客人伸过来的手,沉默地同客人结成了秘密同盟。尽管这一同盟仍然充满未知数,但无疑意义重大。阿盖耶夫还不能充分认识,但已有模糊的预感:从此,他的生活又揭开了新的一页。新生活将是不平静的,但却含有他一直苦苦追求的东西。不论怎么说,他已经摆脱了孤独的飘泊生涯,找到了组织。最近一个时期,当他在德军后方游荡和在本镇逗留时,最使他痛心的就是同组织的隔绝。

  “您怎么,就住在本地吗吗?”他说道,对镇子上竟有区委书记在活动一事有些惊讶。

  “不,不住在这里。我来,是专门看望一些人。听我说,我们对您有个建议,或者说是请求。怎样理解,随您的便好了,这无关紧要。”

  阿盖耶夫警觉起来。从总的意义上说,这项建议或请求的性质并不难想象,尽管他还不知道具体内容是什么。他先是想解释一下,他的能力有限,因为他暂时还不能走动,他能派上用场怕要过上一两个星期才成,要看他这该死的伤口愈合得怎样。可是沃尔科夫好象猜透了他的顾虑,说道:

  “自然,您现在还不能走动,我们暂时也不要求您走动。养着好了……不过首先要取得合法身分。”

  “怎样取得合法身分?”阿盖耶夫不解地问。

  “很简单。巴拉诺夫斯卡亚会把证件给您,是她死去的儿子。这里很少有人认识她儿子。这只是对付警察局的一种手段。您回家来了,身体有病,做些小营生。”

  “是的,不过……什么小营生?”

  “比方说,在院子里,菜园里,劈劈柴禾……知道吗,我们需要在镇子里有个自己人。现有的人员都太熟了,很容易被破获。您的身分证上是工程师,非党专家。此外,您还是神甫的儿子。”

  “什么神甫呀?”

  “巴拉诺夫斯基神甫。您不知道巴拉诺夫斯卡亚是前神甫的妻子吧,可我们完全相信她。”

  “是这样!……”

  “您干吗大惊小怪的?神甫妻子,不假。但她是一位可靠的妇女,她会掩护您的。再说,您是军官,懂武器……”

  “怎么会不懂,军需主任嘛。”

  “那就更好了。我们正需要这样一个人。此外,这个地方,您知道吗……出入巴拉诺夫斯卡亚家非常方便。过了沟,就可以进院子。”

  “确实方便……”

  再往下,阿盖耶夫就有些心不在焉了。虽然他愿意完成交给他的一切任务,但他对这些任务却缺少思想准备,他在紧张地思考这一切同他的军籍是否有矛盾。总之,他还是部队的军官,并没有人解除他的职务。他一直认为自己军务在身,只不过是暂时的挫折和伤势使他中断一段而已。

  “我们对您期望甚高,”这时区委书记再次强调说。

  “说到哪里去了!我可不能等待咱们部队打回来。我应该归队,重返前线。”

  “噢,前线,前线!”沃尔科夫沮丧地说,“前线情况不妙啊,同志。看来,咱们的人放弃了斯摩棱斯克。”

  确实,只有鬼才知道前线发生了什么事,敌占区的情况又是怎样!不言而喻,在这种时刻安静地躺在床上,等着别人把你从德国人手里解救出来,只能是犯罪。跟那帮恶棍的斗争没有中断,而在此地它还刚刚开始,就是说,他应该,而且没有权利不去参加它。但这只是抽象的推论。理论上总是简单、明了的,说起来挺容易,可做起来又怎样呢?充当神甫的儿子,改名换姓,使用假证件,在德国人面前取得合法身分……真见他的鬼!……

  “战线还在继续东移,”沃尔科夫用疲倦的、痛苦到了极点的声音说道,“正向莫斯科逼近。可我想,他们不会持续太久。不知在什么地方就要发生转折,不知在什么地方就要给他们当头一棒!”

  “早就应该了!”

  “可这里竟是强盗的天下。各种渣滓都泛上来了,还有我们的一些人。警察局长就是红军的前指挥官,是自愿投敌的。”

  “这种恶棍应该枪毙!”阿盖耶夫忿忿地说。

  “可您却要同他们打交道。”

  “这就更糟。”

  “是挺糟,但是需要。要搞好关系。我们这样期待您。您只同我单线联系。当然啦,沃尔科夫,只是我的化名。如有人来,不论是男是女,只要说一声:从沃尔科夫那里来,就说明是我派的。您的朋友莫洛科维奇将要去车站工作。”

  “是吗?”阿盖耶夫高兴地说,“您同他谈过了?”

  “当然。只有上帝知道,他将干什么,当个锅炉工。可我们在那里需要人。他人怎么样?可靠吗?”

  “好小伙子,完全可靠!”

  “我们也是这样看。你们俩一道工作,巴拉诺夫斯卡亚会帮助你们的。她是内行。”

  “太谢谢了!”阿盖耶夫感动地说。同时,他感到内心的忧虑也在增加。

  这场谈话使他亢奋异常,突然而来的操心事把他的一切都搞乱了。只有伤势依旧,每个微小的动作都会使阿盖耶夫想起它。

  关于合作的事,他们差不多是谈完了,还说妥了主要的工作内容。巴拉诺夫斯卡亚端来晚饭时,他俩默默地坐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阿盖耶夫吃了黄瓜和土豆,但已失掉了先前的食欲——现在他一心想着未来,想着他还不习惯的同沃尔科夫的新关系。使他特别不安的是要同敌人打交道,他应当忘掉过去,换上一副新面孔,他会干得怎样呢?结局又会怎样?当然,一旦失败,结局将会怎样,他是一清二楚的,可是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必须淮备迎接一切偶然事件。在团队被击溃后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摆脱不掉纠缠着他的内疚,因为他竟这么愚蠢地退出了残酷的战争,脱离了部队,很可能他的团队已经完全消失了。但是部队是存在过的,他的军人天职并未失掉,这种天职体现在他的誓言中。是的,他是伤员,这可以为他的许多行为加以辩护,但远远不是一切行为。即使是伤员,他还是没有权利在德国人的统治下偷闲度日.静等残酷的前线斗争向好的方面转化。他知道,即使他能够重返前线,他也得解释清楚,替自己辩护,因为他手中握有武器,而武器是要用来打击法西斯匪徒的。当然啦,沃尔科夫刚才向他建议的事,离直接同侵略者的武装斗争还差得很远,但是没有别的办法啊——另一种战争对他来说,暂时还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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